第一章
趣茶·茶趣

茶趣·趣茶

茶，是一種有趣之物。

作為一種植物，茶樹可以是高約十幾米的喬木，如云南普洱地區(qū)的野生大茶樹，高聳入云，讓人嘆為觀止；也可以是矮約幾十厘米的灌木，如浙江的龍井茶樹，高度不及采茶女的腰部，低頭彎腰是采茶的常態(tài)姿勢。它可以長在平原、丘陵，如江南地區(qū)常見的成片的茶園，綠葉蔥蔥，一望無際；也可以長在高山，如中國臺灣的凍頂烏龍，乃至生在懸崖峭壁上。據(jù)說在古代，巴國（今四川、重慶一帶）產(chǎn)一種茶，是由專門訓練的猴子爬上長在懸崖上的茶樹采摘而來的青葉制成，只是現(xiàn)在早已失傳了。茶樹可以是群生的，如人工栽培種植的茶園，茶樹擠擠挨挨，歡聚成一景；也可以是獨居的，如武夷山那棵著名的母樹大紅袍，孤傲地獨立于世。

作為一種人工制品，茶葉葉片既可以是扁扁平平的。如龍井，如六安瓜片，扁扁平平，如同一張張歲月的書簽；也可以是細細長長的，如君山銀針，細細長長，令人聯(lián)想到母親手中的縫衣針，還有“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詩句；還可以是螺髻狀的，如蘇州洞庭山的碧螺春，猶如一位古代梳著綠綠螺髻的童子含笑走來；更可以似工藝品，如安溪鐵觀音，“形如觀音重如鐵”，如嵊縣珠茶，“大珠小珠落玉盤”。珠茶是一種圓炒青的圓珠形綠茶，是浙江的特產(chǎn)茶，以嵊縣的珠茶為最佳。墨綠色的珠茶，有一種玉質(zhì)的光潤，如碧玉一般。兒時見到珠茶，就會有一種沖動，很想把它們顆顆串起，做成一串項鏈，戴在脖子上，四處炫耀。只是珠茶的干燥緊致讓這一沖動始終停留在了“想”的階段。

作為一種可食之物，茶可以沖泡成飲品，而這一飲品在中國的普遍化、日常化和悠久歷史，也使得茶具有了“國飲”的美譽；茶可以作為一種藥品，用以治療疾病。神農(nóng)嘗百草所得到的茶，原本就是一味藥，其基本功效就是生津止渴、清熱解毒、疏肝明目。而全發(fā)酵型的茶，如紅茶、黑茶，以及半發(fā)酵的青茶中的武夷巖茶的陳茶和微發(fā)酵的福鼎白茶中的老白茶，還具有暖胃解痙的功效；茶可以是茶菜，如綠茶太極羹之類的茶羹湯，以及香炸云霧茶、祁紅燒鴨之類的冷盤熱炒。茶菜中最著名的當屬龍井蝦仁，碧綠的龍井嫩芽茶夾在晶瑩剔透的河蝦仁中，色香味俱全，是杭州的一道傳統(tǒng)名菜，也已上了國宴的菜單；茶也可以是茶食，比如抹茶蛋糕、茶香瓜子、茶香豆腐干、茶冰淇淋等等。在茶食中，我最喜歡的是自制的茶葉蛋。將沖泡過的茶葉與雞蛋一并燒煮，待雞蛋熟后敲碎蛋殼，加鹽，再煮兩小時左右，即可食用。而煮的時間越長，茶葉蛋越香、越鮮美，蛋白越有彈性。茶葉蛋的烹煮要點，一是除鹽和茶葉之外不加其他任何佐料和香料；二是敲碎蛋殼；三是煮的時間越長越美味。隨意而敲的蛋殼紋在蛋白上留下的花紋也大有不同，有的如花般開放，有的如日光四射，有的如幾何圖形，有的如難解之天書。而不同的茶葉使得茶葉蛋有著不同的茶香和不同色澤的花紋，比如清香淡雅的龍井茶葉蛋，濃香重墨的武夷巖茶茶葉蛋，蘭香褐色的鐵觀音茶葉蛋。就我自己而言，最喜歡的是武夷巖茶茶葉蛋，它的香型多異，使得茶葉蛋散發(fā)出不同的香味，尤其是老樅水仙有著清新悠長的雨后林中青苔味，令人難忘。而蛋白上濃墨重彩般的圖案，更使得一枚茶葉蛋如同一件工藝品，令人愛不釋手地加以觀賞，不忍下口。這一煮茶葉蛋之法是我外婆家的秘方，經(jīng)我外婆傳給我母親，我母親再傳給我。我曾將此法口授多人，所得反饋皆佳。在此以文字公布，希望更多的人得此茶樂，得此口福。

作為一種供人類消費的產(chǎn)品，茶葉的整體形態(tài)，可以如開化龍頂、臺灣烏龍茶般的散茶，頗像以獨立的個體構(gòu)建的西方社會；可以是云南沱茶那樣的壓制茶。蒸制過的片片茶葉被緊緊地壓制在一起成窩窩頭狀，如同一個個密切相聯(lián)的人，命運相關(guān)的家族。望著裝在罐子中的沱茶，不免令人想起某位思想家對小農(nóng)社會農(nóng)民的評價：裝在麻袋里的土豆；可以是如陜西茯磚茶那樣的塊狀茶，有方形的，也有長方形的。2016年6月，我到西安參加一個會議，想買些陜西特色茶，有人介紹了陜西產(chǎn)的茯磚茶。該茶是由來自湖南安化的黑茶在陜西再加工而成，其茶味是安化黑茶，而未喝出陜西的特色。只是該茶磚為長方形，以金色的銅版紙包裝，半斤茯磚茶一包，拿在手上，就有了一種沉甸甸的金磚的感覺，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很“土豪”了，不由得暗自發(fā)笑。茶葉可以是如普洱七子茶餅?zāi)菢拥娘灢?。在宋代，福建建甌的龍團鳳餅是茶中最佳，被列為貢品。至今建甌仍留有宋代御茶苑遺址。在今天，最常見的餅茶則是云南普洱茶餅了?？梢允侨绨不诓枘菢拥耐膊琛Ｓ芍耋b的緊致的黑茶筒長度小的為十幾厘米，大的為幾十厘米至數(shù)米。我見過的最大的有2米多高，一抱之粗，結(jié)結(jié)實實地樹在店門口兩側(cè)，如同兩位保鏢。

茶是一種有趣之物，所以，品茶也是一件有趣之事。

品茶，有時像在欣賞藝術(shù)大師的器樂歌舞表演。如鐵觀音或武夷巖茶，在醒茶時，干燥緊致的葉片碰到瓷制的蓋杯，便會發(fā)出“嗆啷”之聲，當嗆啷聲連成一片時，聽者便進入了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的意境。將沸水沖入盛鐵觀音或武夷巖茶的蓋杯中，干燥緊致的葉片被浸潤著，慢慢展開原本蜷縮的葉片，碰到蓋杯內(nèi)壁便發(fā)出“錚”的一聲，有的悠長，有的短促；有的清脆，有的圓潤；有的高亢，有的低吟……在高潮時，“錚”聲連成一片，猶如一部交響樂。隨著葉片的逐漸全部潤澤，“錚”聲漸行漸消。一曲終了，歸于寧靜。在玻璃長杯中沖泡龍井茶則是另一番景象。將攝氏90度左右的開水注入盛著龍井茶的玻璃長杯中，龍井茶葉片就開始翻飛起舞。當開水不再注入，葉片仍像芭蕾舞演員在舞臺上輕舞飛揚，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沉，一會兒旋轉(zhuǎn)，舞到興起時，令人眼花繚亂。直到舞累了，輕輕地飄落杯底，聚成一片青春的綠色。所以，我常說，聽鐵觀音和武夷巖茶唱歌撥弦，看龍井茶跳舞凝翠。

品茶，真是一種藝術(shù)化的生活！

品茶，有時像進入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任人穿越的：喝著安吉的茶，如同漫步在江南淅淅春雨的清新中，翠竹新綠，煙柳朦朧，茶香和著春筍的鮮味；喝著正山小種紅茶，如同坐在閩西好客的農(nóng)家冬日暖暖的小院里，先嘗一盤桂圓干，果香撲鼻；再來一杯蜂蜜水，甘香濃郁；最后是一大碗煮熟的番薯，厚純悠長；喝著鳳凰單樅，如同游走在亞熱帶夏花繁盛的花園中，馥郁的花香夾著陣陣熱風將人綿綿地包裹于其中；喝著陳年普洱，一下子又幻化成舊時的一個趕馬人，引著馱著茶葉的馬幫，叮當叮當?shù)匦凶咴诓桉R古道上。這個世界是奇妙的：可以在杯中看歷史，可以在盞中嘗現(xiàn)實；可以在盅中察人心，可以在碗中知自然。所謂戲中人生短，壺中日月長，這“壺”當是包括了茶壺吧！最喜歡杯盞中觀茶景，有森林密密，有綠草茵茵；有春水微瀾，有秋陽夕照；有少女漫舞，有老僧禪定；有鵝黃可人，有墨玉溫潤；有鳳凰展翅，有繁花似錦。2006年在洞庭湖游玩時，我購得一款標著“岳陽特產(chǎn)”的荔枝茶。該茶的基茶據(jù)說是君山黃茶，但不似一般的黃茶是散裝形，而是扎成花形，且這一扎花又不似黃山綠牡丹之類的扎花，純粹用茶葉扎成，而是當中夾著紅色花瓣，外包茶葉扎成荔枝形狀。將荔枝茶放入茶碗中，當開水沖入時，碗底便盛開出一大朵鑲著綠葉的紅花，像極了湘繡，極俗、極艷，活脫脫像一位火辣辣的湘西妹子，不知怎地越過了九十九道山路，一下子生靈活現(xiàn)地跳到了我的面前。這使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

品茶，真是一種奇妙的生活！

品茶，有時會被卷入奇幻的漩渦之中。普洱膏茶、龍珠茶的出場，打破了人們對茶葉的常識，開始不知何為“茶”；知道了東方美人茶的茶韻來自何方，會讓人不知該感謝還是討厭那種據(jù)說叫做“蛉”的小蟲子。武夷巖茶的茶湯是水，但入喉如“骨鯁在喉”，柔柔的湯水有著硬硬的骨感，且有的喝后會有饑餓感，被戲稱為“消食”；有的人茶水喝后，飽腹感與“消食”帶來的饑餓感夾在一起，無比怪異；有的人喝后卻只有飽腹感，不食中餐或晚餐也無饑餓感，似乎達到了香港電影中那句著名的臺詞：“有愛飲水飽”的境界。事實上，在我喝過的茶中，武夷巖茶茶味最為奇特。鬼洞肉桂帶著巖石的冷冽；白雞冠有著河蟹的鮮味和腥味；老樅水仙喝到最后，湯水滿是粽葉香與甘蔗甜……2012年元旦，我首次去武夷山喝巖茶，茶友拿來一泡茶，說是水蜜桃香巖茶。在我的百般不信中，友人開始沖泡，剎那間，奉化水蜜桃的香味彌漫整個房間，讓人墜入七月的桃林之中。低頭望去，那只是一盞茶湯，一盞黃棕色的武夷巖茶茶湯。

品茶，真是一種奇幻化的生活！

它是安化黑茶，燈下娓娓道著一生的春草夏花，秋雨冬雪；它是洞庭山碧螺春，嬉戲在綠草飛鶯的四月天；它是黃山猴魁，如雄壯而柔和的暖男；它是六安瓜片，似外柔內(nèi)剛的宮中妃子；它是福鼎白茶，寒冬中送來無盡的柔暖；它是德清防風茶，揭開一頁“為尊者諱”的歷史，讓人窺見被遮蔽的真相……茶，真是有趣；品茶，真是有趣！

古人對這一“有趣”已有諸多的描述，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唐代詩人盧仝的《七碗茶歌》（又名《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笨磥?，無論社會有多大的變遷，環(huán)境有多大的改變，茶之樂趣始終存在于國人的生活之中，穿行在國人的生活之中。

趣茶，茶趣，給我們的生活添樂增趣，讓我們的生活快樂多多，趣味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