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書稿整理停當(dāng),又看一遍,忽有一種蒼涼感。仿佛是轉(zhuǎn)頭間,年過古稀了。人生剩個尾巴,可能是兔子的尾巴。光陰真如白駒過隙,還沒有來得及享受呢,已近黃昏。其實,只是后半輩子過得快,前半生挨整、挨餓時倒度日如年。
我有幸(準確地說是不幸)出生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我有幸(準確地說也是不幸)出生在一個偏僻鄉(xiāng)村的普通農(nóng)民家庭。三十歲后,才進了城市。四十歲后,才趕上改革開放。從少年、青年、壯年,直到老年,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總體上說,前三十年迭遭風(fēng)雨,多有波折,后三十年基本安定,日子過得平和。可以看出,國家的命運關(guān)聯(lián)個人的遭際,時代的變遷牽扯個人的沉浮。六十多年來,我的足跡、心跡,與共和國的腳步及大多數(shù)草民的感受大體上應(yīng)是一致的。我是個寒門出身的小人物,一輩子生活在基層,碰到的都是些小事件、小場面,小情景,小小的喜怒哀樂,小小的悲歡離合。這些“小”,和大的時代背景,大的歷史過程,理當(dāng)有些必然瓜葛。“大”影響到“小”,“小”反映出“大”。我沒有宏大敘事的本領(lǐng),只能寫一己親見親聞親歷的若干“小”,希望以小見大,一葉知秋,一燕知春,一滴水中可見世界。如果說人生是個五味瓶,我嘗過普通人都嘗過的苦甜酸辣。如果說人生是一趟沒有返程票的旅途,我看到的是普通人都看到過的一路跋涉的風(fēng)景。如果說人生就像種莊稼,付出血汗,歷經(jīng)災(zāi)難,我和其他人一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豐有歉,或者蝕了老本。如果說人生是個競技場,我和其他人一樣努力了,奮斗了,跌倒過,落魄過,至于得失成敗,緣于自己,更緣于時運、天道。當(dāng)然,我只是我,我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我只是個小小的“個案”。
近三十多年的故事寫得較少,內(nèi)容似乎也欠深刻,欠沉重。這是因為,一來這些年國家發(fā)展總體還算平順,我個人沒有太大的顛簸;二來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揭示深層次的東西,我的生活閱歷也沒有提供揭示那些東西的可能。我寫的是作為個體的“一個人”眼中、心中的存在,不是一群人、很多人的諸般情狀?!@些辯解或許是多余的。
“編年史”云云,其實是比喻,是夸張,是文學(xué)化的說法。我不可能弄出什么“史”來,充其量只是零星的碎屑,是片片斷斷的史料、材料、資料。或者說,只是些現(xiàn)實生活的若干細節(jié)、情節(jié)、過節(jié)。老話說“隔代修史”,當(dāng)代人只能積累并留下豐富的史料和細節(jié),供后世人揀選、剪裁、使用。國家大事可能是歷史的骨架,而黎民蒼生的境遇,一個個小百姓的生與死,愛與恨,樂與憂,喜與懼,則是歷史的血肉、魂魄和底色,是歷史的表情、歌唱和呻喚。沒有這些,歷史可能失其真,可能變得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不好接近。在著名的《二十四史》里,除了《史記》,其他各書均很少寫到后者,所以讀起來未免疏離、干巴、寡淡。即便《史記》,陳勝吳廣等人如果一直在壟畝間務(wù)弄莊稼,不是揭竿而起,狠狠地鬧騰一陣子,也不會走進司馬遷的筆下。史料、細節(jié)之類,隨著一代又一代人的老死,很容易流失,泯滅。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再也難尋覓。趁當(dāng)事人還在,真應(yīng)該多留些活的記錄。不少人都這樣做了,我以為還遠遠不夠。我們這個民族,有很多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也有一些短處,健忘就是其中之一。魯迅先生的雜文里,就一再揭示“中國人是健忘的”“中國人沒記性”。阿Q挨了打,受了第二次屈辱,“于他倒似乎完結(jié)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zhèn)鞯膶氊愐舶l(fā)生了效力,他慢慢地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泵鎸γ褡宓牧痈?,魯迅痛心而又無奈。我們不能忘記過去,回望往昔是為了向前走得更好啊。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蔽髦V說:“被一塊石頭絆倒兩次的人是可悲的?!蔽覀儾辉撏袅嗽S多事,我們曾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多次啊。
我弄的是文學(xué),憑借的是記憶。一切文學(xué)都來自記憶,即便寫暢想未來的文章,也必以曾經(jīng)的生活為依據(jù)??陀^事物入眼、入耳、映于心,形成記憶。主觀的記憶有可能遮蔽一些事物,改寫一些情景,不太準確,不太精確,但大體上應(yīng)是八九不離十。我的寫作,堅守尊重記憶,絕不遮蔽記憶,改寫記憶。即便錯了,我也認了。
我的父母、祖父母都是文盲。他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勞苦辛酸,卻沒有留下片紙只字。我慶幸,讀了書,識了字,學(xué)會了寫文章,有能力把我的記憶寫下來,盡管寫下的只是很少一部分,而且很不到位。畢竟寫了,稍感心安。
2013年5月1日于南陽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