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生活

【蘇聯(lián)】沃羅寧

作者簡介

沃羅寧(1913年出生)，蘇聯(lián)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在自己的土地上》；中篇小說《不必要的榮譽》。代表作為《老家》。

每當(dāng)清早，我拉起用木條制成的黃色百葉窗時，都能看見她——我的白樺樹。她高聳、挺拔，永遠(yuǎn)佇立在我窗前。秋夜，她消溶在幽暗之中，不見了；而你若相信奇跡，便會以為她走到別的地方去了，因為不見了。但剛一露出曙光，白晝的一切尚在酣睡，隱約感到清晨的氣息時，她又已出現(xiàn)在原處了。

我凝視著她，不禁萌生出奇思異想。她想必有自己的生命吧。又有誰知道，如果蒼天賦予我認(rèn)識大自然全部完美的感官，也許我眼前會展現(xiàn)出一個神奇的世界。這個世界具有一切生物所固有的偉大的和渺小的感情，這些感情人是無法理喻的。然而我僅有五種感官，況且由于人類歷盡滄桑，這些感官已不那么靈敏了。

而她生機勃勃，日益茁壯，逐年增高。如今我得略微抬頭，才能從窗口看見她那清風(fēng)般輕盈的透亮的樹梢?？墒昵鞍雮€窗框便能把她容納下。

春

她的枝條剛剛擺脫漫長的嚴(yán)冬，還很脆硬，猶如加熱過度的金屬。春風(fēng)吹過，枝條叮當(dāng)作響。鳥兒還沒在枝葉濃密的枝頭筑巢，然而她已蘇醒。這是一天清晨我才知道的。

鄰居走到她跟前，用長鉆頭在她的樹干上鉆了個深孔，把一根不銹鋼的小槽插進孔中，以便從槽中滴出漿汁。果然，漿汁滴了出來，像淚珠那樣晶瑩，像虛無那樣明凈。

“這并不是您的白樺?！蔽覍︵従诱f。“可也不是您的。”他回敬我。

是啊，她長在我的圍墻外。她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的。她是公共的，確切些說，她誰的也不是，所以他可以損害她，而我卻無法對他加以禁止。他從罐子里把白樺樹透明的汁液倒進小玻璃杯里，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喝干。

“我需要樹汁，”他說，“里面有葡萄糖?！彼丶胰チ?，在樹旁留下一個三公升的罐子，以便收集葡萄糖。樹汁像從沒有關(guān)緊的龍頭里一滴一滴地迅速流下來。既然流出這么多樹汁，那么他破壞了多少毛細(xì)管喲？她也許在呻吟？她也許在為自己的生命擔(dān)憂？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既沒有第六感覺，也沒有第七感覺，更沒有第一百感覺、第一千感覺。我只能對她憐憫而已。

然而，一個星期后，傷口上長出一個褐色的疤。她自己治好了傷口。恰恰這時她身上的一顆顆苞芽鼓脹起來，從苞芽里綻出嫩綠的新葉，成千成萬的新葉。目睹這淺綠色的霧藹，我心里充滿喜悅。我少不了她，這棵白樺樹。我對她習(xí)慣了。我對她永遠(yuǎn)佇立在我的窗前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而且在這不渝的忠誠和習(xí)慣中，蘊蓄著一種令我精神振奮的東西。的確我少不了她。盡管她根本不需要我。沒有我，就像沒有任何類似我的人一樣，她照樣生活得很好。

夏

她保護著我。我的住宅離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駛著各種車輛：貨車，小轎車，公共汽車，推土機，自卸卡車，拖拉機。車輛成千上萬，來回穿梭，還有灰塵。路上的灰塵多大??！灰塵飛向我的住宅，假若沒有她——這棵白樺樹，會有多少灰塵鉆進窗戶，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飛進肺里啊。她把全部灰塵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里，她綠蔭如蓋。一陣輕風(fēng)拂過，她便婆娑起舞。她的葉片濃密，連陽光也無法照進我的窗戶。但夏季屋里恰好不需要陽光。沁人心脾的陰涼比灼熱的陽光強百倍。然而，白樺樹卻整個兒沐浴在陽光里。她的簇簇綠葉閃閃發(fā)亮，蒼翠欲滴，枝條茁壯生長，越發(fā)剛勁有力。

六月里沒有下過一場雨，連雜草都開始枯黃。然而，她顯然已為自己貯存了以備不時之需的水分，所以絲毫不遭干旱之苦。她的葉片還是那樣富有彈性和光澤，不過長大了，葉邊滾圓，而不再是鋸齒形狀，像春天那樣了。之后，雷電交加，整日價在我的住宅附近盤旋，越來越陰沉，沉悶地——猶如在自己身體里——發(fā)出隆隆轟鳴，入暮時分，終于爆發(fā)了。正值白夜季節(jié)。風(fēng)仿佛只想試探一下這白樺樹多結(jié)實、多堅強，白樺樹并不畏懼，但好像因災(zāi)難臨頭而感到焦灼。她抖動著葉片作為回答。于是大風(fēng)像一頭狂怒的公牛，驟然呼嘯起來，向她撲去，猛擊她的軀干。她驀地?fù)u晃了一下，為了更易于站穩(wěn)腳跟，把葉片隨風(fēng)往后仰，于是樹枝宛如千百股綠色細(xì)流，從她身上流下。電光閃閃，雷聲隆隆?？耧L(fēng)停息了。滂沱大雨從天而降。這時，白樺樹順著軀干垂下了所有的枝條，無數(shù)股細(xì)流從樹枝上流下，像從下垂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應(yīng)該如何行動，才能巋然不動，確保生命無虞。

七月末，她把黃色的小飛機撒遍了自己周圍的大地。無論是否刮風(fēng)，她把小飛機拋向四面八方，盡可能拋得離自己遠(yuǎn)些，以免她那粗大的樹冠妨礙它們吸收更多的陽光和雨露，使它們長成茁壯的幼苗。是啊，她與我們不同，有自己的規(guī)矩。她不把自己的兒女拴在身旁，所以她能永葆青春。

那年，田野里，草場上，山谷中，長出了許多幼小的白樺樹。唯獨大路上沒有。若問大地上什么最不幸，那便是道路了。道路上寸草不生，而且永遠(yuǎn)不會長出任何東西來。哪里是道路，哪里便是不毛之地。

秋

太陽躲開我的住宅，也躲開白樺樹。樹葉立刻開始發(fā)黃，而且越來越黃，仿佛在苦苦哀求太陽歸來。但太陽總是不露面。瓦灰色的浮云好似令人焦慮的戰(zhàn)爭的硝煙，向大家鋪天蓋地涌來，又如巨浪相逐，遮蔽了一切。云片飛得很低，險些兒觸及電視天線。下起了綿綿秋雨。雨水淅淅瀝瀝地下著，從一根樹枝滴落到另一根樹枝上。霪雨不舍晝夜，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了，土地不再吸收雨水，或者是所有的植物都不再需要水分了吧。

夜里，我醒來了。屋里多么黑暗，多么寂靜啊！只聽見雨珠從樹枝上滴下時發(fā)出的簌簌聲。蕭瑟而連綿不絕的秋雨的簌簌聲好生凄涼啊。我起了床，抽起煙來，推開窗戶，于是看見了她那在秋日的昏暗中依稀可辨的身影。她赤身露體，任憑風(fēng)吹雨打。翌日凌晨，寒霜突然降臨。隨之又是幾度霜凍，于是白樺樹四周鋪上了一圈黃葉。這一些全都是發(fā)生在寒霧中。然而，當(dāng)樹葉落盡，太陽露出臉來時，處處充滿憂郁氣氛，尤其是在她周圍。因為就在不久前，這里還是青翠蔥蘢，一切都光艷照人，欣欣向榮。過去，一切都是這樣美不勝收，朝氣勃勃，如今卻突然消失了。將要下起蒙蒙細(xì)雨來，樹葉將要腐爛發(fā)黑，僵硬的樹枝將要在冷風(fēng)中瑟縮，水洼將要結(jié)冰。鳥兒將要飛走。死寂的黑夜將要拖得很長，在冬季里它將會更加漫長。暴風(fēng)雪將要怒吼，嚴(yán)寒將要肆虐。

冬

我離開家了。我不能留在那里，為不久前還使我欣喜和對生活充滿信心的事物的消亡而苦惱。我搭機飛向南方。到了辛菲羅波爾之后，我便改乘出租汽車了，我又驚又喜地仔細(xì)觀看溫暖的南國的蒼翠。一見黑海，我便悄聲笑了。

浩淼、溫暖的海。我潛進水里，向海底、向綠色的礁石游去。我喝酸葡萄酒，吃葡萄，精疲力盡地躺在暖烘烘的沙灘上，眺望大海，觀看老是饑腸轆轆、為了一塊面包而聒噪的海鷗。接著我又游進溫暖的海水，攀上波峰，滑下浪谷，又攀上去。我又喝酸葡萄酒，吃烤羊肉，鉆進暖烘烘的沙子里。在我身邊的也是像我一樣從自己的家園跑到這片樂土來的夫們。大伙兒歡笑啊，嬉戲啊，在海灘上尋找斑斕的彩石，盡量不想家里發(fā)生的事情。這樣會更輕松、更舒坦些。但要拋棄家園是辦不到的，就像無法拋棄自己一樣。

于是我回家了。四周一片冰天雪地，她也兀立在雪堆里。我不在時，刺骨的嚴(yán)寒逞兇肆虐，把她的軀干撕破了。撕裂得雖不嚴(yán)重，但落上一層雪的白韌皮映進我的眼簾。我撫摸了一下她的軀干。她的樹皮干癟、粗糙。這是辛勤勞作的樹皮，同南方的什么“不知羞恥樹”的樹皮迥然不同。這里，一切都是為了同霪雨、暴雪、狂風(fēng)搏斗。所以，像平時見到她時那樣，我又萌生出各種奇思異想。我暗自忖度：你看哪，她不離開故土，不拋棄哺育自己和自己的兒女的嚴(yán)峻的土地。她沒有離去，而只是把自己的苞芽藏得嚴(yán)實、裹得更緊，使它們免遭嚴(yán)寒的摧殘，開春時迸發(fā)出新葉，然后培育出種子，把它們奉獻給大地，使生命萬古生存，永葆青春。是啊，她有自己的職責(zé)，而且忠誠不渝地履行這些職責(zé)，就像永遠(yuǎn)必須做那些為了生存下去而必須做的事情一樣。

北風(fēng)勁吹，像骨頭似的硬邦邦的樹枝互相碰撞，劈啪作響。刮北風(fēng)的時間一向很長，一刮就是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這一來，一切生物都得倍加小心，更何況天氣嚴(yán)寒呢。好在我的住宅多少保護著她，但她畢竟還要挨冷受凍啊。嚴(yán)寒要持續(xù)很長時間，以致許多羸弱的生命活不到來年開春，但她能活到這個季節(jié)。她挺得住，而且年復(fù)一年地屹立在我的窗前！

心路花語

大自然的四季更替都有自己的色彩，而人生的軌跡同樣有別樣的風(fēng)景。在我們生命的長河里，更應(yīng)該充滿希望、追求自我。

本文嫻熟的行文技巧，清新的散文風(fēng)格，恰到好處的語言描寫，精彩絕倫的比喻和擬人，令讀者為之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