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瓦匠

匠人 作者:申賦漁 著


瓦匠

荷先生的家在村中間的一塊高地上。他的屋門口是一個頗大的園地。每到春天,這里立即變得樹木蔥郁,春花盛開。最多的是銀杏樹。另外還有柿樹、棗樹、李樹、皂莢樹、桃樹、枇杷樹、桑樹、榆樹等等。很多。長得都很恣肆。花也多。從院門通向堂屋大門的路兩旁,栽著海棠、月季、菊花、梅花、紫荊、薔薇、梔子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花草。園子的中央,是各類的草藥。天門冬、貓爪草、蒼術(shù)、仙鶴草,都是好看又好聞。然而人們喜歡的還是薄荷、馬齒莧和穿心蓮。經(jīng)過這里了,會帶一把回去。薄荷可以和在面餅里,或者做成面條的調(diào)味湯。馬齒莧炒蛋,吃了皮膚會滑滑的。穿心蓮不像名字這么可怕,要涼拌吃,吃了胃口好,消炎解毒。荷先生含著笑跟每個人打招呼,并向他們介紹更多可以食用的藥草。人們越拿他的藥草,他越高興。自然,這都是不要錢的。

荷先生的藥草園在我上學的路上。上學放學,我都要在他的藥草園里玩?zhèn)€半天。捉蝴蝶,或者采四季的花。采一兩朵可以,多了,荷先生就會站到草屋的門外,輕輕咳一聲。我們就飛一般跑掉。

今年谷雨節(jié)后,我又回了一趟申村?;丶业穆繁氐媒?jīng)過荷先生的藥草園。荷先生已去世多年,申村人念他的好,并沒有拆了他的茅屋。只是藥草園沒人細細打理了。哪家要什么,就自己去種點,自己收。我每次回申村都要過來走一走。這里有一種讓人微醉的藥香。

這次經(jīng)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藥草園沒了,上面蓋了座教堂,一個十字架,高高地豎在新屋的頂上。

回家的這幾天里,瓦匠成了我家的???。

一向好客的父親,對瓦匠的態(tài)度卻顯得頗為冷淡。

“瓦匠‘吃耶穌’,弄得村子里雞犬不寧?!痹谒吡酥?,父親冷冷地說。

“吃耶穌”是信基督教的意思。或許是因為《圣經(jīng)·約翰福音》里,耶穌說過這么一句話:“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復活。”鄉(xiāng)下人就這么稱信教的人了。

現(xiàn)在的瓦匠老了,腿也瘸了。年輕時,可是方圓幾十里姑娘們愛慕的對象。他是個解放軍,不只是長得一表人才,還拉得一手好二胡。在他偶爾回家探親時,家里總被擠得水泄不通。眼看得前途無量。瓦匠給過我一枚五角星,就是別在軍帽中間的那種。這成了我少年時最好的寶貝。

不曾想,大裁軍時瓦匠悄無聲息地回了家。在家待了幾個月后,做了一個瓦匠。

因為沒有正式拜師,先是跟在別的瓦匠后面打打下手,看看明白了,自己也拿了瓦刀砌墻。雖說做了瓦匠,說實在的,手藝很一般。他原先頭上的光環(huán)就這樣消失了。要說失落感,顯然很大,可是從來沒人聽到瓦匠有過什么抱怨。他總是笑瞇瞇的,為每一家的新房忙忙碌碌。因為他的嗓子好,又有口才。新房開工和落成時,他就成了那個“說歌子”的人。按理說,“說歌子”是要手藝最好的??墒青l(xiāng)下的匠人,如他這么上得了臺面的人,少。

“說歌子”是什么呢?新房開工了,要有人唱吉祥話。這吉祥話是說給神靈聽的。歌要唱得好,要讓神靈聽得悅耳。神靈聽得悅耳了,才會記得這話,才會把吉祥施給主人家。唱這歌子的時候呢,眾匠人要有節(jié)奏地應(yīng)和。木匠用板斧錘打木料,瓦匠用瓦刀拍打磚石,在場的人,各自要用手中的家伙敲打起來。手舞之,足蹈之,場面甚是熱烈。作為主唱的瓦匠,會拿到一只豐厚的紅包。吃飯時,也被安排在上席。只有這個時候,瓦匠的臉上才真正放出光來。

申村忽然要蓋教堂。主事者是個女子。她丈夫叫高根,村里人都喊她“高根女將”。“女將”是我們的方言,“媳婦”的意思。

高根的婚禮我參加了。他跟我的二舅在同一個五金廠??偠灾?,兩家的關(guān)系不一般。所以結(jié)婚的時候,連我這個剛上初中的孩子都來了。婚禮當然是熱鬧的,細節(jié)記不分明。印象深的,倒是新娘子好看。所以,我再次聽到村里人講起高根女將的事,我的眼前出現(xiàn)的就是那個掀了紅蓋頭、出來敬酒的美麗女子。

高根女將起先是信一種什么功。因為政府禁止,信不成了。據(jù)說還有兩個外縣的同道中人來她家躲了幾天,后來風聲太緊,申村無法躲藏,高根女將與他們?nèi)チ顺抢铩?/p>

高根女將再回申村,已是半年之后。讓人驚異的是,她改信了基督教。她是申村第一個信基督的。同時也是第一個傳教者。

申村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了,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高根女將一戶一戶地座談。老人是孤獨的,病了的老人更是苦痛無望。小病、慢性病大多是不治的,由它去。真嚴重了,就去鎮(zhèn)上醫(yī)院開點藥,自己回家吃。住院治療的極少。真到不行了,也不肯住在醫(yī)院。死在家里比什么都重要。要是不用吃藥打針,就能治好病,那可好了。高根女將就是這么跟申村的病人們說的,只要信基督,百病消除??窟@一條,那些死馬當活馬醫(yī)的人們,就信了。不就是每個禮拜天去聽人講講,跟在后面唱唱小曲兒嘛。

高根女將的家中聚合了四村的老弱病殘。漸漸無法安放了,須得有座教堂才行。高根女將看中了村中央荷先生的藥草園。

高根女將拆荷先生茅屋的時候,有幾個老先生看不下去,讓村長去制止。村長嘆口氣,說管不了。

早先的時候,高根女將就帶了信徒去堵過鎮(zhèn)政府的門,鎮(zhèn)政府又向縣里請示了,關(guān)乎宗教的事,縣里的意思是不如大事化小。不就一塊地么,給吧。于是荷先生的藥草園就成了教堂的基地。

春節(jié)剛過,瓦匠去上海打工。在上海火車站,遇到招工的兩個人,跟他們?nèi)チ?。誰知到了一個偏僻的所在,這兩人不只搶了他身上的幾百元,還拿什么硬東西砸了他的頭。報了警,瓦匠終于被送回申村。頭疼得厲害,瓦匠在家躺了三天,在弟弟“鍋頭”的勸說下,終于去縣里的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臉色凝重:“照片子的情況看,很嚴重。得住院?!敝粰z查就花費了上千元,瓦匠不肯住院。送他來的“鍋頭”呢,也倒了霉。醫(yī)生看他臉色不對,一定也要給他做個檢查,結(jié)果說是高血壓,要吃藥,不吃藥,危險得很。當時“鍋頭”就被嚇住了,花了幾百塊,拿了藥回來。弟兄二人回到家一合計,“算了,管他呢。活一天賺一天”?!板侇^”藥也沒吃,去了江南的“泥漿泵”隊,繼續(xù)挖河。瓦匠頭疼,只得在家歇著。

瓦匠心情最灰暗的時候,高根女將登門了。

高根女將到瓦匠家的第二天,瓦匠就病歪歪地來到教堂的工地上。他是瓦匠,正派得上用場。

說來也怪,瓦匠的頭疼,倒真減輕了。等教堂蓋起來,頭疼全好了。瓦匠成了新教堂落成后,第一個受洗的。

瓦匠的入教,成為申村基督教的一件大事。他的能說會道和身強力壯,使他脫穎而出。高根女將特意把他送到縣城里的大教堂學習。兩個多月后,回到申村的瓦匠煥然一新。他放下瓦刀,身披黑袍,手捧《圣經(jīng)》,站在簡陋卻莊嚴的教堂里,聲音洪亮而動聽——申村少掉一個瓦匠,多了一個傳教士。

瓦匠入教的這年年底,他的弟弟,那位被醫(yī)院診斷為高血壓的“鍋頭”,帶了一大筆工錢回到申村。他早忘了高血壓這回事。過年前,他把房屋修整了一下。本是請瓦匠幫忙的,瓦匠教務(wù)在身,抽不出時間。其實瓦匠有空也不會來的,他已經(jīng)不做瓦匠了,并且收入不菲。教堂的信眾幾乎翻了一倍。他們每周都要在捐款的箱子里投錢。多少倒是無所謂,五塊錢也行,十塊錢也行,就是向主表達自己的心意。高根家已經(jīng)蓋起了三層的樓房。高根對妻子曾經(jīng)有過不滿意的,但自從蓋了樓房之后,一句閑話不說了,由她去。

“鍋頭”對哥哥瓦匠的不幫忙,心里是有氣的。可是能說什么呢!

很快就過年了。大年三十,“鍋頭”準備了豐盛的祭品,去瓦匠的家里敬拜祖先的牌位。照老家的規(guī)矩,祖先的牌位要供在長子的家里。長子再傳給自己的長子。如此代代相傳。

瓦匠在門口攔住“鍋頭”:“我是信主的人,是不作興敬祖宗的。你回去吧?!?/p>

“你信你的主,我敬我的祖?!?/p>

“你要敬祖,我這個家你就不能進?!?/p>

“鍋頭”手里提了一籃子的魚、肉、饅頭、糕點,愣在門口。

“鍋頭”回來,找我的父親。

“哥,我們家出了逆子。瓦匠說他信了主,不讓我敬祖宗?!?/p>

“他信他的主,怎么又不讓你敬祖呢?”

“他連門都不讓我進,說不作興,怕我沖撞了他的主?!?/p>

“他信主,你沒辦法,那是他的事。只好這樣了,你去把祖宗的牌位請到你家里來。以后這祖宗就由你敬了。這個也有說法的。就是長兄死了,家里沒人,就由弟弟來敬祖。他這個樣子,差不多算這個情況。”

“鍋頭”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這大過年的,家家戶戶敬祖宗。再窮的人家也大魚大肉的放祖宗面前,請祖宗保佑。我不敬,算什么人?他不做人,我還要做人啊?!?/p>

“鍋頭”沒要到牌位。

瓦匠說:“沒有了?!?/p>

“好好牌位怎么沒有了?”

“就沒有了。我們信主的人,只有一個神,是不能信其他的。家里不能有這些東西?!?/p>

“牌位,那是祖宗啊。你說弄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沒關(guān)系,我請回去。你今天不給我,你這個年就不要過了?!?/p>

“我燒掉了。”

“鍋頭”愣了半天,一句話沒說,回了家。

這天晚上,“鍋頭”一家沒吃年夜飯,也沒放鞭炮?!板侇^”眼圈紅紅的坐在廳里的椅子上念念叨叨:“爹、娘,你的忤逆兒子把你們的牌位燒了,我沒法敬你們了。這大過年的,你們沒吃沒喝,這造的什么孽啊。”

大年初一,“鍋頭”和申村的人們一起,端了祭品去祠堂燒香敬祖。

祠堂并不大,三間瓦房,一座院落。一進院子的大門,左手有一間廂房,里面透出繚繞的香煙。這里供著樹神,靈驗得很,所有來的人,都會進去行禮。

對著門的墻壁上,掛著一個鏡框,里面鑲著一棵干枯的銀杏樹的照片。樹雖然已經(jīng)枯死了,卻依然能看出它的高大。這棵樹在十年前被雷電擊中,死了。它的死,對于族人來說,是一件十分傷心之事。因為它是六百年前定居此處的始祖栽下的。人們敬重它,祭拜它,覺得它靈驗,也許是相信祖先的神靈就附在它這繁茂的枝葉之上。

它是村莊的象征。七八里外,只要看到這棵銀杏樹,就知道申村到了。小的時候,我常常要從它的下面經(jīng)過。它長在我去外公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它的根系之長,令人吃驚。我曾在離它幾百米外的一家雜貨小店的門檻外面,發(fā)現(xiàn)了它鉆出地面的根。我們要好幾個孩子手拉手,才能把樹干環(huán)抱。

村里的人們,都相信它有神力。在它的腳下面,常常有人在燒香禱告。當它被雷電擊死之后,有好幾年,人們依然不肯動它一動,還希望它能夠蘇醒過來。然而,它卻是實實在在地死了。終于,在重蓋祠堂的時候,人們不得不將它鋸倒。

原先的祠堂,就在這棵老銀杏樹的后面,它曾是申村最好的建筑。1937年,當日本人攻下南京之后,人們把它拆毀了。他們擔心它會成為日本人的落腳之處。人們毀去了任何可能讓日本人利用的東西。

小時候,每次從這祠堂廢墟的旁邊走過,我都提心吊膽。因為它隔壁的一個小棚子里,住著一個武瘋子。瘋子沒有名字,因為頭特別的小,人們喊他“細頭”,細是小的意思?!凹氼^”永遠在這棵巨大的銀杏樹周圍徘徊,不斷地追趕害怕他的孩子。誰在看到他之后,越是害怕,越是逃跑,他越是會瘋狂地追你。可是,每次看到他,我都沒法控制內(nèi)心的恐懼。等我緊緊地抓著母親的手走得很遠了,再回過頭來看他,他還站在這銀杏樹的底下,一動不動,歪著他小小的腦袋,惡狠狠地瞪著我。然而,如果在他追趕孩子的時候,被他瘦小的母親看到了,她會對他大喝一聲?!凹氼^”就會立即站住,乖乖地讓她揪著耳朵扯回家。

“細頭”許多年前就走丟了。他的家就在銀杏樹的底下,從他出生,他就知道,只要朝著這棵銀杏樹走,就能回家。老銀杏樹死了,他走遠了,回過頭來,銀杏樹不見了,他就不認識回家的路了。他瘦小的母親,四處尋找,可是找不到。她曾經(jīng)天天為這個瘋兒子煩惱、傷心、勞累,可是當他走丟了,再也找不到了,她就死了。沒有病,她只是吃不下飯,活活把自己餓死了。他們家的小棚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原先的廢墟上重新建起了亮堂而高大的房屋。堂屋正廳的墻壁中央,掛著一塊嶄新的木匾,上面寫著“式南堂”。這堂號是祖上傳下的。在申村,這個堂號已經(jīng)叫了六百年。

《詩經(jīng)·大雅·崧高》里說:“王命申伯,式是南邦?!敝苄鯙榫司松瓴T行,希望他前往申國,把邦國建成南方諸侯的榜樣。祖先們用“式南堂”這個名稱,提醒我們是申伯之后。

在“式南堂”的大廳里,擺著一排祖先的牌位。牌位是一塊如同小小墓碑的木塊。木塊的頭上扎著一片紅布。因為時光流逝,有一些紅色已經(jīng)落盡,變得灰灰的。歲月更為久遠的,就單落下一個光光的木牌。木牌上寫著亡者的名字、生日和去世時的年月日。每一塊小小的木牌,就住著一位祖先的神靈。在許多中國人的心目中,親人去世了,并沒有遠離我們而去。逝去的只是肉體,靈魂依然會時時看顧他們的后代。如果說墳墓是他們?nèi)怏w的休憩之所,那么這小小的木牌,就是他們靈魂的寄居之處。

“鍋頭”和絡(luò)繹而來的族人,對著這木牌行跪拜之禮。這些牌位的正中,擺放著來到申村的第一位祖先的牌位,牌位上寫著“良三公”。申良三在明朝初年,從蘇州閶門來到蘇北泰州,定居申村,至今已有六百多年。良三公去世后,葬在申村前面硯瓦池的東北。硯瓦池至今仍在。曠野之中一方小小的水塘。水塘清澈見底,偶爾還能看到游魚。池塘邊上滿是青草,草叢里立了一塊石碑,寫著“良三公之墓”。因為很少有人走動,墓旁的小路上長滿了苔蘚,小徑彎彎曲曲,朝村子伸過去。

等“鍋頭”敬過祖先,族人們來到他的面前,一個個想說些撫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祠堂里供著的,都是遠祖,大伙共同的祖先。自己的父母、爺爺奶奶還得供在各人自己的家中。大家都知道瓦匠燒掉牌位的事。這在申村是第一次。帶給申村人的,已經(jīng)遠不是震驚了。

申村的人有信道教的,有信佛教的,也有信基督教的??墒菑膩聿辉l(fā)生過燒祖先牌位的事。無論他們信什么,他們都還是認祖宗的。他們還是覺得自己生活在自古以來的人、鬼和神混居的世界里的。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要比所有的宗教都要古老。五千多年來,人們一直在這個模式當中生活。

人死后,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鬼,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歸屬。一個是神。人可以成為門神、灶神、土地神、山神、分管木匠或者其他手藝的神。這些是跟人類生活在一起的神,住在人世間。雖然你看到的只是畫在紙上或者用泥、木頭做成的雕塑,你看不到神,卻每天必得跟他們打交道。還有更多的神是在天上。他們在那里照看人間。他們會經(jīng)常從天下飛下來,到人世間來走一走,并隨時干涉人世的俗事。譬如雷神會用雷電劈死特別不孝的兒女,神人會授予勤奮者一支充滿靈感的彩筆。他們甚至會直接由神變成人。某些考上狀元的,可能是文曲星下凡。有位赤腳大仙,竟當上了宋朝的一個皇帝。特殊情況下,甚至會有成批的神投胎為人。曾經(jīng)就有一百零八個星宿之神,從天上下來投胎成為反抗朝廷的綠林好漢??偠灾?,這些神,一面可以在天上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同時也可以隨時變成凡人。他們是自由的。管理他們的是玉皇大帝。這個神長相威嚴卻頭腦簡單,經(jīng)常會下一些錯誤的命令。他的管理,全靠各路術(shù)有專攻的神仙幫助。所以人們對他不太理會,很少祭拜他或者向他禱告。人們更重視的是自己的祖先。因為只有祖先才是最肯照料自己的。

人一死,立即就變成了鬼。鬼并不是在地獄里,而是在陰間游蕩。陰間是一個跟我們這個世界平行的世界。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和他撞見。特別作惡的人才會在地獄里受煎熬。一般人死了之后,成為鬼魂了,會住在他的墳墓或者祠堂里。只有在家人進行祭拜時,他會回來享受食物、香火并帶走燒給他的紙錢。當然,他們也有可能會再次轉(zhuǎn)世為人。其中有人還會記得他前世的一些蛛絲馬跡。人跟鬼要保持距離,太近了,人就會遭到病災。萬一不小心撞著了,就要立即用種種儀式請求鬼趕快離去。村里幾乎每個孩子都曾跟鬼打過交道。這樣的情況,我也曾多次碰到。

在田地里瘋玩了一天回來,偶爾,會頭疼得厲害。我沒精打采地趴在餐桌上,不肯吃飯。媽媽端來一碗清水,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拿一雙筷子,雙手合十握著,嘴里念叨著:“奶奶?太爺爺?太奶奶?”念一個人,就試著把筷子立在水碗的中央,松開手,看是不是能站住。倒了,就再念一個名字,再立。直到念到某一個名字,筷子在水碗的中央自己站住了,就拉我起來,到他的牌位面前,跪下來磕頭:“太爺爺,你不要同伢兒搭話?!笨耐觐^,上床睡覺,第二天一早,頭就不疼了。我問媽媽:“太爺爺為什么要同我搭話,讓我頭疼?”媽媽說:“你不小心,在外面撞到他了。他是看你好玩,跟你搭話了。人鬼是不能搭話的。禱告了,就好了?!?/p>

神仙們要照看的人太多,并且不太可能會偏心于某一家。只有死去的祖先會不遺余力地幫助兒孫們增加財產(chǎn)或者免除災禍。祖先只會照看你一家。

中國人會在清明節(jié)、冬至節(jié)、過年、祖先去世和出生的日子祭祀他們。人死之后,會立即擁有比凡人強大得多的力量。他們不會像西方的死人那樣,待在墳墓中一動不動。他們很忙,也許比活著的時候更辛苦。他們也有未來:成神,或者轉(zhuǎn)世為人。

現(xiàn)在,“鍋頭”家的祖宗牌位沒有了,也就是說,“鍋頭”一家跟他祖宗的聯(lián)系斷了。死去的祖宗再也不能來庇護他了。他成了孤苦伶仃的人。更多的人過來跟“鍋頭”寒暄,也有人風言風語地挖苦。七嘴八舌的議論,讓“鍋頭”有著說不出的痛苦與憤懣。

從祠堂回來,“鍋頭”一腳直奔哥哥瓦匠家。在他家一進門的大廳里,靠墻豎著一根粗大的十字架?!板侇^”操起十字架,狠狠砸在瓦匠的腿上。

現(xiàn)在,瓦匠依然每周去教堂,只是腿跛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大人們還是叫他瓦匠,小孩兒們就喊他“瘸大大”。

篾匠現(xiàn)在有了許多的空閑,

又操起放下多年的手藝。

從他門口經(jīng)過,

總看到篾匠坐在一張竹椅子上

削削刮刮,編編織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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