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好的一條疤痕
“啊,出血啦!”
一聲急促的叫聲,驚醒了集體宿舍中正在酣睡午休的女工們。
此時的我,正站在鐵架床的上鋪專注地拆解蚊帳,循聲向喊叫的女孩望去,卻看到她睜大著眼睛,萬般驚恐地指著我。
我嗎?是我出血了嗎?
我漫不經(jīng)心地上下掃描了一遍自己瘦小的軀干,沒發(fā)覺什么異樣呀!
低頭一看,看到床邊的席子上有幾滴血,還順著床邊滴落到地上,這才隱約感覺到右邊額頭的刺痛。這滯后的痛感讓我下意識地扔下蚊帳,往額頭上的痛點摸去。
血,鮮紅的血!順著手指縫間滑下,一陣血腥撲來,夾帶著我的體溫。頭上方高速旋轉(zhuǎn)著的吊扇,并沒有因為我的流血而停止轉(zhuǎn)動。一陣眩暈讓我不知所措。
“是被吊扇葉片刮傷的,趕緊去關(guān)掉開關(guān)!”
“下來吧,用毛巾捂住傷口!”
“先躺著吧!”
“我去找人!”
……
混雜的聲音散漫在宿舍,忙亂竄動的人擠在狹窄的空間,就像下了鍋的餃子。
我恍惚地爬下床,用原來放在床頭擦汗的毛巾捂著傷口。很快,毛巾就被血浸透,于是我急忙找了件T恤繼續(xù)捂著。隨著痛感越來越強,我感覺自己虛脫無力,癱躺在下鋪床上,此時淚水開始在眼眶里醞釀聚集,等待著淚流的序幕拉開。不過,我還是強忍著。
很快,工會主席和廠辦主任都過來了,伴著陣陣氣喘聲。他們應(yīng)該是飛奔過來的,因為這宿舍離生產(chǎn)區(qū)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去醫(yī)院,去醫(yī)院!”
兩位中年大姐溫和的臉上透著焦急,不乏果斷和冷靜。
很快,他們就找到兩輛自行車。廠辦主任載著我,一路“呼哧呼哧”地喘著,用力蹬著。我一手按著T恤捂著頭,一手摟著廠辦主任的腰,頭靠在她那厚實而又柔軟的背上。
“別怕別怕,很快就到了!”
“再忍忍就好了!”
工會主席騎著自行車在后面跟著,還不時念叨。
也不知在路上騎行了多久,醫(yī)院其實就在工廠邊上,平時幾分鐘的路程?,F(xiàn)在因是救急狀態(tài),所以感覺路途特別遙遠。
到了醫(yī)院,一輪打麻藥、縫針、消炎等止血處理讓人暈乎,畢竟熱血青年也怕失血的啊!只記得醫(yī)生說縫了三針。
“怎么搞的,出這么多血?”
“吊扇打到的,運轉(zhuǎn)著的吊扇……”
“吊扇不是吊在天花板上嗎?”
……
“太危險了!個子再高兩三厘米,眼珠都沒了!”“個子再高一些,可能頭顱都沒了!”
醫(yī)生也不嫌事大,處理完后,危言聳聽地絮叨。
我眩暈,躺著,雙目緊閉。兩位大姐是什么表情,我不得而知。但醫(yī)生的話讓我像墜入冰窟般全身透著冰冷,感覺全身的血液是凝固的,心是顫抖的。
我,這才開始后怕!
眼珠沒了,就成了海盜“獨眼龍”;頭顱沒了,就挺尸了。吊扇要是打到脖子的動脈,血流如注就如井噴的油田,場面肯定很悲壯,種種“如果”我都不敢想象。
因失血過多,醫(yī)生讓我留在醫(yī)院休息一會兒。我躺在病床上,休息一陣,很快就緩過神來。畢竟年輕,畢竟不是什么大事故,盡管流了很多血。
我緩一緩后就給兩位親切的大姐描述前因后果,斷斷續(xù)續(xù)的,就如同過電影一般。這么久,第一次有了可以傾訴的機會。
一個月前,我再次持畢業(yè)派遣證到電子工業(yè)總公司報到,請求安排在市區(qū)的單位上班??扇耸虏块T說,如果我自己能找到接收單位,那就可以留在城區(qū),不然就要去那個偏遠的縣城電子儀器廠。
舉目無親的我,自然是找不到接收單位的,只能乖乖地根據(jù)總公司的安排去報到。到了那里,我被瀕臨倒閉的電子儀器廠每個月九十元的工資嚇壞了,求助恩師莫老師,其讓我?guī)袭厴I(yè)設(shè)計作品到城區(qū)的一家電子儀器廠求職。沒承想,廠長正想著找新項目呢,于是我被錄用了。
兩天前到廠里報到時,人事部門告訴我,廠領(lǐng)導(dǎo)說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會安排一個單間讓我住。但是現(xiàn)在廠里的職工宿舍比較緊張,就計劃把職工宿舍區(qū)里那個托兒所一分為二隔出來,托兒所用一半,我用一半。托兒所也是白天工作時間用,下午五點以后基本也就是我全用了。還有個廚房,也可以洗澡。廠辦已安排人員去施工處理,估計要兩天時間,所以就讓我暫時住在女工們的集體宿舍。
我心想,也就兩天而已嘛!女工們長期群居都可以,我也不會有問題的,于是就拖著行李暫住在集體宿舍。
初來乍到,什么都來不及添置,行李簡單。一個小背包裝著幾件日常用品,一個大蛇皮袋裝著蚊帳、折疊席子、枕頭和毛巾被,還有我畢業(yè)時帶出來的一些衣服和書,一個塑料桶里裝了一些洗漱用品,上面扣著一個洗臉盆,一個用繩子捆綁著的紙箱裝著個小電飯鍋。這就是我全部的移動家庭套裝了。
廠區(qū)后邊的兩排平房,有幾間宿舍,每間宿舍可住幾十人,有二十多張上下鋪的鐵架床,整齊劃一地排著。女工們是兩班倒的,床上還有人在睡覺。
8月酷暑間,房上面的吊扇在“唰唰”地轉(zhuǎn)。我像老鼠般躡手躡腳地在宿舍里找空床位,也沒幾個空的,下鋪都住滿了。看到有個上鋪空位,我沒多看,更沒多想,急不可耐地,三下兩下就鋪好了床,壓根沒有意識到頭頂上吹來的是挾帶著高危的風(fēng),還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呢。這么悶熱的空間,有個高速轉(zhuǎn)動的東西在頭頂攪動下空氣,多舒爽哪!而且也就住兩天而已。
可真正在這里住下才知道,這里不會有正常的作息時間。倒班的工人們在宿舍里走動、說話,隔壁宿舍的聲音也會傳過來。
氣溫沒有時空差,室內(nèi)室外、白天黑夜的溫度都差不多。稠乎乎的空氣在吊扇的攪動下,混雜著黏濕的汗味,撲面而來的是熱風(fēng),根本沒有涼爽之感。每個人都掛了蚊帳,遮羞防蚊功能倒是有了,可躺在床上,就更悶更熱了。
我在床頭備了擦汗毛巾和小紙扇,可還是常常一身汗,想洗個澡也不是那么方便。宿舍邊上有個簡易的工棚,就是沖涼房了,熱水也只有晚上某一個時段才有,白天是沒有的,就是涼水也不能時時供應(yīng)。
雖說上學(xué)時也是住在集體宿舍,但是畢竟只有幾人,而且有著極其有規(guī)律的作息時間,住宿環(huán)境好太多了。所以,這兩天我無時無刻不憧憬著自己的那個單獨小世界。
今天午飯時間接到通知,說是我的個人宿舍準備好了,下午就可以搬過去入住。我欣喜若狂,午休起來樂顛樂顛地收拾行李,站起來拆蚊帳時壓根就沒注意到頭頂?shù)牡跎取?/p>
現(xiàn)在想想,估計也正是因為這吊扇的危險性,所以這床位才會空著的吧。我太大意!虧我還以為自己幸運,找到了個涼快地兒呢。我這才明白什么是樂極生悲。所幸的是,只是割傷了額頭。
在醫(yī)院休息了一陣,兩位大姐就載著我回到了廠里給我整理好的準單間,她們已安排人將我的“幾大件”都搬過來了。工會主席還去市場給我買了一條鯉魚和一些紅棗什么的,為我熬了個補血湯。
等一切安頓好了,我才越發(fā)感覺到麻藥失效后額頭傷口的痛楚。百感交集下,我攤開信紙,寫家書、寫日記。報平安的家書自然是略過這一天的驚心動魄。
報喜不報憂嘛,這是在外游子們的必修課。
這場意外算是企業(yè)管理中的事故了。之后,廠里重新排查了各部門、各車間的安全隱患。初來乍到的大學(xué)生意外受傷成了工廠安全生產(chǎn)的反面教材。
而我,第二天就手寫了一張“小心頭上的吊扇”的警示條,回到集體宿舍,貼在那張床的醒目位置。此后,我還時?,F(xiàn)身說法,告訴大家安全無小事。
初入職場的第一課很生動、很深刻。
此后,我再也不嫌棄自己的身高,再也不自卑于自己的相貌了。因為矮了幾厘米,我完美地躲過了“獨眼”事故,躲過了破相,躲過了更大的災(zāi)難。只在額頭上留下了一條小小的疤痕,留點兒劉海遮擋一下,無傷大雅。端正的五官,依然還是那么端端正正地嵌在我的臉上。
這是一條“恰恰好的疤痕”。是的,一切都是恰好!恰好的身高,恰好的相貌,恰好的歲月,恰好的安排……
恰恰好的一條疤痕,烙在我的額頭上,時刻提醒著自己要牢記“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恰恰好的一條疤痕,讓我倍加善待恰恰好的自己,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還會讓恰恰好的自己,過上恰恰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