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收留了我無處安放的歲月

我對倉庫有別樣的情結(jié)。

因為，我有一段在倉庫蹲點的時光，一段孤獨的、寧靜的美好時光。

初入職場時，一個學電子的小工科女，在前輩們眼里，應(yīng)知應(yīng)會的都欠缺，問啥啥不懂，干啥啥不會。所在的國企里，大學生屈指可數(shù)，可我找不到被人重視的感覺，更談不上有什么“奇貨可居”的優(yōu)勢了。

企業(yè)無研發(fā)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更是堪憂，基本就是我們熟知的代工生產(chǎn)，也就是OEM（Original Equipment Manufacturer）。

我一到廠里，被分在廠里的研究所，跟著幾個每天下午五點就準時下班，還嚷嚷“無驚無險又五點”的老同志，我是“無依無靠又乏味”。

每天混日子不說，光那每個月一百八十元的工資，就很讓人提不起勁兒。食不果腹不至于，但離“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也太遙遠了，遙不可及??！

都20世紀90年代了，雖地處偏遠，但好歹也屬于珠三角地區(qū)呀。我雖不是東南飛的孔雀，就算是麻雀，低飛也是飛呀。哪怕是不能飛的家禽，也是有雙腳可以走的。

所以，當領(lǐng)導安排我去整理廠里的其中一間倉庫時，我去了，毫不猶豫地。

干點兒什么都比“無驚無險又五點”的日子強！哪怕是發(fā)呆，也是寧靜美好的。發(fā)呆之余，還能做一個思考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被視為從全廠最體面的研究所“下放”到倉庫的一個從象牙塔跌落的大學生，成了全廠的焦點。走在路上，對我行“注目禮”的人多了起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廠紅”了。

“你們知道不，新來的大學生去做倉庫管理員了！”

“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跟我們一樣?！?/p>

“還不如我們呢！”

……

全廠一片嘩然！在大家眼里，倉庫管理員就跟傳達室的大爺大媽一樣，甚至還不如他們呢。傳達室是門戶，多整潔干凈哪，每天還舒適地過著“無驚無險又領(lǐng)錢”的日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輿論沒放過我，我只能自己放過自己。

我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對指指點點視而不見，每天就靜靜地縮在倉庫里。倉庫，一時間成了我打發(fā)無聊時日的空間，成了我寄放孤獨的世界。我每天一到我的新陣地，就穿上白大褂，穿梭在這些儀器設(shè)備之間，自由、快樂。

這里，既不是原材料庫，也不是成品庫，而是零亂地堆放了各種儀器設(shè)備和雜物的倉庫。與其說是倉庫，還不如說是一個大雜物間。研究所那邊空間小，而且也沒什么研發(fā)項目，堆放不了的各種儀器就擱置在這里，有需要就自行過來領(lǐng)取，簡單登記下即可。

那些儀器有模擬電壓表、萬用表、通用示波器、低頻信號發(fā)生器、高頻信號發(fā)生器、函數(shù)發(fā)生器、掃頻儀等，多用于基本電參量（電壓、電流、頻率、時間等）和派生電參量（波形、增益、頻響、調(diào)制、失真、頻譜等）的測量。

我用了近一個月時間將這些儀器清掃干凈，并檢測一遍。初檢出來是正常的，就分類整理擺放在鐵架上，貼好新標簽，登記造冊，損壞不能用的就試著修理。其實這些儀器多數(shù)是進口的，有問題的基本就是保險絲斷了，找到新的保險絲換上即可。實在是修不了的，我就做好標記，先擱置一邊，留待日后處理。

整個倉庫被我拾掇得跟個賣場一樣，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亮亮堂堂。

最后只剩下角落那十多臺AST286電腦和兩臺EPSON針式打印機。

原先廠里做過一筆貿(mào)易，從香港進了兩百多臺電腦和幾十臺打印機，然后在內(nèi)地銷售。據(jù)說當時是整機銷售，所以一旦某個部件出現(xiàn)問題，那么就是整套退貨。這種貿(mào)易也就是簡單的倒買倒賣，工程技術(shù)人員欠缺，售后服務(wù)跟不上，一來二去就有了這批庫存的問題電腦。

即便是有問題的，在我看來，也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這么珍貴的電腦散亂堆放，無人問津，這不就是暴殄天物嘛！

“286”??！我們在學校時只有校長才有一臺，據(jù)說還是為一個國家重要研究課題配置的。阿飛的畢業(yè)設(shè)計是其中的一個子課題，因此得以用了一陣，而我們其他人只能羨慕嫉妒地遙望。

近兩萬元一臺呢！按我這點兒工資收入，得攢十年才能買一臺，還得是不吃不喝的才行。

我在擦拭清潔這些電腦部件時，不禁直呼“太可惜了”！眼饞、心動，但又不敢隨意擺弄。一個月來，自我定位剛從一個清潔工及搬運工，上升到倉庫管理員，面對這些有問題的“286”，我怎么也不敢自稱為維修工。

直到有一天，廠長帶客戶參觀工廠時經(jīng)過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或許是透過潔凈明亮的窗戶看見室內(nèi)的異樣，被吸引了，就走進來轉(zhuǎn)了一圈。

兩天后，我就被廠長約談。談話中，我斗膽向廠長申請整理這批電腦，不敢拍胸脯打包票，只說：“反正是閑置的，電腦閑著也是閑著，我也是?！?/p>

坦白說，我是心虛的。

試想想，“286”電腦，多稀缺的東西??！用都沒用過，更遑論維修了。我也知道，沒有師傅，沒人可依賴，只能自己摸索。研究所那群老同志們是指望不上的，因為他們僅知道“電腦”二字如何寫，對于電腦這新鮮玩意兒，我和他們在同一起跑線，甚至我比他們還跑快了一兩步，不然，廠長早讓他們?nèi)ナ岸蘖恕?/p>

“反正是閑置的，電腦閑著也是閑著，我也是。”多簡單的理由！

一個外地來的單身女孩，舉目無親，實在是閑得慌，日子過得太漫長、太無聊?！?86”電腦的誘惑讓人垂涎，我好歹也是一名電子專業(yè)的工科生，對新鮮的東西總是想探究個一二。至于什么“不糟蹋資源”“不蹉跎歲月”等義正辭嚴的話我當年也沒想到呢。

廠長竟然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得到“尚方寶劍”后，就開始搗鼓起這些寶貝來。沒承想，這一搗鼓，就一發(fā)不可收。這一搗鼓，電腦竟然成為我賴以謀生的工具，從此我親歷電腦及網(wǎng)絡(luò)在中國的普及應(yīng)用過程。

雖然是在電子儀器廠，各類維修工具是一應(yīng)俱全的，可真要開干，也是無從下手。再說了，即便是問題電腦，閑置著，那也是極其珍貴、極其復(fù)雜的物件，在做好各方面準備前，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慎重起見，我先到書店去買了兩本有關(guān)電腦維修的書。在書店，這類書還真不多，而且那時的“百度”們，還不知在哪個“燈火闌珊處”呢！信息匱乏的年代，我只有無可奈何地走一條“無師自通”的孤獨之路。

將隨機說明書和電腦維修書翻閱一遍，對電腦各部件有個基本了解后，我開始躍躍欲試。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電子儀器首先得正常通電。所以，開機前我摸索著將主機、顯示器、鍵盤等各部件連接起來，再三確認后才惴惴不安地按下電源按鈕，祈禱能有短促的“滴”聲后正常開機。

可這終歸是奢望。主機和顯示器電源指示燈都是亮的，可是顯示器卻是酷酷地黑著屏，開不了機。意料之中，要不怎么說是問題電腦呢！把顯示器與主機的連線重新插拔，故障依然。換了兩個顯示器，依然黑著臉，不給面子，而且開機還發(fā)出“一長兩短”的嘆息。書上說，這種故障可能是顯卡有問題導致的。這時就得對顯卡好好研究一番了。

首次通電測試，沒有什么令人欣喜的進展，但至少可以自如插拔各部件的連接線，不至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了。

當我對著說明書，小心翼翼打開主機機箱時，我承認我被震撼了。機箱里面的各類板卡、部件和線束，讓人目不暇接，直冒虛汗。好在顯卡非常好找，就是插在主板上連接主機與顯示器的那個插卡，從主機背面只看到一個露在外面的接口。我將顯卡拔出來，用毛刷清掃一下，重新插回原來的位置，接好連線和電源線，開機。瞬間，我聽到了這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一聲短促的“滴”，這是所有用過個人電腦（簡稱“PC機”）的人都愿意聽到的聲音。接著，顯示器上出現(xiàn)了開機信息，最后以一個“>”DOS（“磁盤操作系統(tǒng)”的英文簡稱）提示符宣告開機正常。

欣喜之余，我也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丛诳措娨晻r，看到圖像不清就狂躁地拍打電視機了，還別說，常常是一拍打，圖像就清晰了。這個專業(yè)上稱之為“接觸不良”的問題常常會導致我們的電子儀器時好時壞。明白了這點，我如法炮制地解決了幾個內(nèi)存條引起的故障。好多故障就是內(nèi)存條未插緊或損壞引起的，重新插拔內(nèi)存條，或是更換內(nèi)存條就可排除故障。

接下來，我分別給這十多套電腦的主機、顯示器和鍵盤貼上標簽，逐一進行測試檢修，并列表記錄下相應(yīng)的開機狀況。我就是這樣根據(jù)故障現(xiàn)象，參照隨機說明書和電腦維修書籍的說明，按圖索驥，初步判斷故障原因的。有常規(guī)錯誤，進入CMOS Setup（設(shè)置程序），重新設(shè)置錯誤選項即可，有重新插拔板卡的，有更換板卡的，有更換開關(guān)電源的，也有更換硬盤的，還有格式化重裝操作系統(tǒng)的。維修備件都是從這十幾套電腦中拆裝，“拆東機補西機”，個別主機還被大卸八塊呢。

某種程度上說，我是幸運的。這些進口的電腦設(shè)備，原本質(zhì)量就不錯，我也就是東拼西湊而已。最后有些需要進行電路維修的，我根本就無計可施，只能暫時擱置一邊。

業(yè)余時間，我到街上的電腦公司去逛。這些電腦公司一般都會擺一些電腦書籍，也會有一兩個高手，然后大家就一起切磋。請教他們，他們基本都會賜教，在一個年輕姑娘面前總要有英雄主義的嘛。

我還向他們討要在DOS操作系統(tǒng)運行的2.13H漢字系統(tǒng)軟件，一來二去地，我被他們聘為業(yè)余培訓老師，教學電腦打字。因為使用五筆字型漢字輸入法是我的強項，我常號稱有“輸”才有“贏”。

三個月過后，廠長辦公室、研究所以及各部門都擺上了我檢修好并裝上應(yīng)用系統(tǒng)的電腦。這時，我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氣都是香甜的。因為那些看我的眼神溫和了許多，漸漸地沒有了原來那種鄙夷和不屑。尤其是當他們?nèi)齼蓛蓢鷶n在電腦前，看我熟練操作時，我能感覺到，我是被崇拜籠罩著的。

從此，那個穿著白大衣蜷縮在倉庫中的女大學生，樂此不疲地穿梭于工廠各部門間，教大家學電腦，將電腦用于工作中。

《說文解字》中說“倉，谷藏也”，“庫，兵車藏也”。一個是貯藏谷物的建筑物，一個是收藏兵器和兵車的處所。我的那個倉庫，貯藏了我征戰(zhàn)職場的兵器，收留了我無處安放的青春，許我一個日漸明朗的未來。

蹲點倉庫之后，我能深解“庫”的概念，大凡牽涉到數(shù)據(jù)處理，我都能引用數(shù)據(jù)庫技術(shù)來解決。所以，幾年后，我能在自己的IT圈率先用dBase（個人電腦上被廣泛使用的單機數(shù)據(jù)庫系統(tǒng)）、FoxBASE（一種數(shù)據(jù)管理系統(tǒng)）開發(fā)MIS（管理信息系統(tǒng)），也就不足為奇了。

蹲點倉庫之后，我學會讓閑著的自己不要閑著，讓自己主動學點兒什么、做點兒什么。

我常想，《神雕俠侶》中的小龍女在古墓時想必也是因為“閑著也是閑著”才練就了左右互搏術(shù)，使得她原本的古墓一脈武藝登峰造極，而這身武藝也得以讓她在江湖上馳騁一生。

我的倉庫時日，不也讓我有了我的快意江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