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先于寫

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 作者:雙雪濤


讀先于寫

我是因為閱讀了先鋒文學(xué)才產(chǎn)生了寫作的念頭的,從高中起我就愛讀余華、蘇童、馬原、格非,他們受到西方小說家很深的影響,我從他們那里間接地了解了小說這個文體。我記得初中的時候沈陽開了一家很大的書店,叫北方圖書城,我每個周末都去,有大量的翻譯過來的小說,有很多五四時期的經(jīng)典作品,我經(jīng)常逛來逛去,拿一本余華或者蘇童的書找個地方坐下看。他們需要讀者,但是我們更需要他們——有別于厚重的西方經(jīng)典,有別于魯郭茅巴老曹張愛玲沈從文,這是一群還在探索、洋溢著未完成感,對小說怎么寫充滿了新奇的作家。前一陣子我又看了一遍格非的《迷舟》,雖然寫的是蘇北農(nóng)村,但是神韻跟博爾赫斯十分接近,閱讀的感覺非常奇妙。這些作家對我的啟發(fā)非常大,我大概知道了什么叫小說,什么叫敘述,什么叫講故事,什么是用小說講故事,我看余華的小說有時候就覺得,小說能這么帶勁啊,小說這么有意思,第一次讀馬原的《虛構(gòu)》,也是這種感覺。余華在一篇文章里講敘述的高速公路,怎么讓敘述在高速公路里奔騰,真的讓人熱血沸騰,包括他曾是牙醫(yī)后來怎么調(diào)到縣文化局工作,怎么去北京改稿,這些故事我也看了很多遍。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余華肯定對我有影響,他對敘述的認(rèn)識,包括他敘述的腔調(diào),但后來當(dāng)自己開始去追求自己比較習(xí)慣的語言的時候,那個影響看著就不明顯了,主要是語言的資源有些區(qū)別,對世界的看法也不完全一樣。不過,閱讀余華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會讓我有一種想寫小說的沖動,這個沖動是非常珍貴的,看他的一些文論和隨筆,比如《我能否相信自己》,當(dāng)時我就特別特別想趕緊把書放下,去寫小說。他的語言有一種特殊的感召力,雖然看上去不是很復(fù)雜,但是感染力和催眠效果極強,特別容易引發(fā)別人寫作的激情。這是一種特別內(nèi)在的聲音,是一個先行者通過自己的內(nèi)在啟發(fā)了你的內(nèi)在。

對于想要從事寫作的人,對于想要成為小說家的人,我的第一個建議就是閱讀。當(dāng)然,觀察生活、體悟生活也很重要,是一切的基礎(chǔ),但閱讀是鑰匙,房間其實一直都在,一個人活著,就擁有著可以作為寫作資源的那個房間,怎么進(jìn)去才是關(guān)鍵。如果你不想寫作,不閱讀也是非常大的損失,我一直覺得,一個不閱讀的人,就算智商情商再高,大腦也可能處于一個很原始的狀態(tài)。但現(xiàn)在的書太多了,種類繁雜,浩如煙海,良莠不齊,還是要讀一些真正能夠讓你變得不一樣的書。一方面需要自己去努力尋找,留心;另一方面閱讀其實也是一種緣分,和什么樣的書相遇,有時候是機緣。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看《水滸》,那時候家里的書很少,《水滸》是其中一本,還是一個精裝本,但是裝幀質(zhì)量一般,后來堅硬的封皮都脫落了,書脊像秋褲一樣露出來。從小學(xué)五六年級到現(xiàn)在,我?guī)缀趺恳荒甓紩刈x,它就像是一直陪伴著我長大的一個朋友一樣。它寫人寫得特別好,你會感覺到作者寫人是有激情的,對人充滿興趣,津津有味。酒,樸刀,熟牛肉,是一個酣暢淋漓、很有元氣的世界。有人說《水滸》特別適合夏天讀,是有道理的。

另一方面,它包含了很多中國人自己的智慧在里面,也包含了中國民間的人情世故的復(fù)雜。比起《三國演義》和《西游記》,我會認(rèn)為《水滸》更日常一些,跟中國人的普通生活更接近,雖然不如《金瓶梅》;文學(xué)水準(zhǔn)上也許不如《紅樓夢》,但是《紅樓夢》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又太繁復(fù),太文,胭脂氣重了點,《水滸》正好折中。

比如武大郎是個賣炊餅的,在《西游記》和《三國》里很難見到一個賣炊餅的人。再比如說豹子頭林沖作為一個普通人受到的煎熬,媳婦兒被人騷擾,又被栽贓,都是特別普通人的、中國人的、個人化的境遇。

《水滸傳》把林沖當(dāng)做一個很重要的人來寫,注入了作者自己的悲憤和思考。這個人確實承載了中國很多中年男女的某種困境。林沖這個人很像我國的中年男人,在工作里雖然有一個不小的名頭“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其實只是一個臨時工,沒有任何實際上的社會地位,準(zhǔn)確地說,不能算作“官”,只能算是“胥吏”。比如宋江是押司,也是胥吏,武松打虎之后做了都頭,性質(zhì)也一樣。林沖在現(xiàn)實中遇到問題的時候——無論是權(quán)力還是世界對他的擠壓,領(lǐng)導(dǎo)收拾他,無賴欺凌他,他其實最開始選擇的是忍耐。他很能忍,被誣陷,被流放,他其實還是忍下來了,雖然名字里有個“沖”字,其實他并不沖動,直到最后對方要趕盡殺絕,要在這個世界上消滅他的時候,他才動手反擊,基本上是本能的反擊,是一個本能的求生行為。所以我覺得林沖這個人物是《水滸傳》里比較特殊的一個,他身上的那種熱血和俠的東西少一些,那種半人半神的東西少一些,他更多的其實是人本身的隱忍、無奈、卑微、茫然。

我們想想林沖的一生,雖然一身本領(lǐng),殺了人之后上梁山,上梁山之后也還是被白衣秀才王倫壓制,他順位排在很往后,后來晁蓋、吳用上梁山之后,他才跟晁蓋一起去把原來第一把交椅王倫給殺掉了,相當(dāng)于政變了,不過這個過程中他也是一個棋子,屬于被晁蓋一伙利用了。

所以林沖確實是一個充滿著猶豫、充滿著選擇困難的人,雖然一身本領(lǐng),但是又有點謹(jǐn)小慎微,挺怕事兒的一個人。我覺得無論《水滸傳》的真實作者是誰,或者說林沖部分的真實作者是誰,他都把林沖這個人物塑造得很好:他(林沖)個人的選擇很少,一直被命運推著走,走到了絕路才想辦法跑出來……我覺得這才是寫一個人物有意思的地方。包括楊志賣刀,青面獸楊志其實和豹子頭林沖有相似的地方,也是一點點被逼上梁山,也是一身本領(lǐng)。不一樣的在于楊志首先有個人的發(fā)展問題,他在梁中書帳下也充過武將,空有本領(lǐng),處事為人不行,遭人嫉妒和怨恨,而林沖還包含著一個家庭問題,他受到了權(quán)力的直接侵犯,媳婦兒被權(quán)貴看上了,這才開始了所有的劫難。

所以當(dāng)我們看林沖這個人物時,你必須看到他更復(fù)雜、更綜合的一面,包括事業(yè)的發(fā)展,包括家庭的團結(jié),都徹底給他破壞掉了,但他在這過程里沒有做出一個特別主動的選擇,包括他在野豬林里,如果沒有魯智深救他,他就死了;或者風(fēng)雪山神廟,如果不是恰巧那天他住的那個地方被雪壓倒了,他也死了。作者有時候讓他運氣很差,有時候又讓他運氣很好,他一直是被命運推動的這樣一個角色。

他有點像宋江的另一面,我們想想宋江這個人物,他也是一個能不上梁山就不上梁山的人,金圣嘆對《水滸》的觀察是,作者對宋江明褒實貶,看起來好像說他仁義道德,其實內(nèi)心還是挺會利用別人達(dá)到自己的目的——求功名,挺奸詐、挺權(quán)術(shù)的一個人。雖然從表面看宋江也是被步步緊逼,才上了梁山,但是宋江整個人的野心和他對自己的謀劃,和林沖還是不一樣的。宋江總有點想曲線救國,救自己也救兄弟的意思,林沖主要是想著自己的那些境遇,沒有看得那么長遠(yuǎn),很少表現(xiàn)出自己有什么計劃。但是林沖這個部分,作者寫得最真實、最曲折,有幾個段落也是非常經(jīng)典,屬于作家必須要看的片段,比如“誤入白虎堂”,比如“風(fēng)雪山神廟”。

當(dāng)然,這也不是說在塑造小說人物的時候,用命運去推動人物就一定比讓這個人主動做選擇更好。我們強調(diào)命運是不是更好?其實不一定,我自己的小說里好多人在做選擇,做決定,以此來推動故事,每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樣?!端疂G傳》里也有更加主動的人物在,比如武松,他的故事就充滿了個人選擇,充滿了激進(jìn)的行為方式,他選擇了拒絕嫂子的勾引,最后選擇趕盡殺絕,這個人物的主動性就比較強,動不動就舉個石獅子扔一下,屬于《水滸》里典型的半人半神的人物。

這和作者想塑造的人物性格有關(guān)系,他想塑造的林沖就是這么一個很窩囊的人,一個被動的人,所以他用了極端的方式推動,我覺得林沖還是相對比較現(xiàn)代的一個人物,尤其人到中年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時候是被別人推著走的,但是年少時候可能不太知道,覺得好像都是自己在選,但其實是被推著走的,我覺得這就是挺有意思的東西。林沖是個很有味道的人物。

所以整個《水滸傳》里有一個對中國社會貼切的觀察,并且敘述技巧是非常非常高的,有很多值得學(xué)習(xí)的地方。人物對話非常精準(zhǔn),寥寥幾筆就能把人物刻畫出來。大家可以仔細(xì)讀讀武松上景陽岡之前在酒館里喝酒的段落和楊雄石秀殺死楊雄妻子的段落。

我每次閱讀《水滸傳》都感覺到那些動詞像一根根骨頭一樣,使得這個小說很有質(zhì)感,帶著力量。這一點對我的寫作影響比較大。比如說在這段描寫里:

便去包裹里些碎銀子,把花槍了酒葫蘆,將火炭了,氈笠子戴上,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了。了鑰匙,信步東。雪地里著碎瓊亂玉,迤邐著北風(fēng)而。

取、挑、蓋、拿、拽、鎖、帶、投、踏、背、行,基本沒有重復(fù),很迅速地把林沖的動作勾勒出來,直接把他推到了風(fēng)雪之中。

《水滸》的整個故事讀起來也很過癮,打打殺殺,英雄反目,終又相聚。但跟武俠小說又有不同,很多武俠小說缺少對中國社會日常生活的體察,主要是沒那個工夫。

剛才說的是中國的作品。那么在西方世界里,早期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作家是海明威,我在高中的時候第一次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著實嚇了一跳。

海明威自己的人生很有意思,他的寫作是苦行僧式的,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寫出偉大的作品,他說過他要站著寫作,去除作品中的贅肉,因為站著會疲憊,所以不會寫得冗長,而是精煉而有效。但他的個人生活又是向世界敞開那種,去非洲狩獵,去乞力馬扎羅山,和批評家動手打架,結(jié)婚離婚,上報紙頭條,他是清教徒和狂歡者的一個結(jié)合。

要說他的作品,其實是透明的寫作,他的作品很適合被翻譯,因為他并沒有特別復(fù)雜的詞句,我還試圖看過原著,發(fā)現(xiàn)以我的英語水平竟然能讀懂一些。他的寫作看起來就是很樸拙、很簡單的。

海明威在寫誰開門、誰說話,都是簡單而干脆的,就像小朋友用積木也能搭出一個宏偉的建筑,他就簡簡單單的這種刻畫,想要抵達(dá)他心中偉大的文學(xué)。比如說他有一個作品叫做《拳擊家》,這個故事就是,少年尼克從火車上跳下來,在火車邊上看到了篝火,在篝火旁有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白人是個前拳王,黑人是他的朋友,尼克坐下來跟他們交談,交換食物,看起來很簡單,但你讀下來之后是很厲害的小說。

厲害在哪里呢?大家都知道海明威開創(chuàng)了一種寫作方式,所謂的“冰山理論”,小部分在外部,大部分都在冰面之下。就是說,小說以一種非??酥?、簡潔的方式寫出來,也能達(dá)到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我們通常覺得“冰山”就是指藏著重要的,顯出不重要的,也有人起名叫做“敘事的鏤空”,你把重要的地方摳掉,使小說意味深長,但是結(jié)構(gòu)和敘事又很簡單。

“冰山”,你藏起來不是因為你不知道,是因為你知道,才把它藏起來,現(xiàn)在有人寫小說把一些東西省略掉,是因為不知道,只能去藏拙,但其實應(yīng)該是只有你知道,但是不寫出來,因為不需要寫出來,你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才有了一種巨大的空間感,一種確鑿的但讀者卻無法完全可知的底座,這就引起了讀者的參與和思考。更重要的是,因為冰山存在,會引起讀者的奇妙的感覺,一種若有似無的貼向冰山的想象,類似于讀者和作者共享一個秘密的感覺。

拳擊家的人生,用這么小的一個篇幅寫出來了,他和妹妹的故事,他自己的奮斗和失敗,最有意思的是拳擊家和黑人的關(guān)系,很難講誰寄生在誰身上,就像海里面有那種生物,必須跟另一種生物一起行動才有吃的,這也符合一種理論,這種理論說:一個東西倘若不是和任何別的東西相依賴而存在,就不能說它真的存在。尼克其實是一個視點,一個少年的不諳世事的視點,一個逐漸成長的視點,周遭發(fā)生的事情都會在這個視點身上留下印記。這個視點海明威經(jīng)常用,用法有時候不一樣,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把《拳擊家》和《殺手》對照起來看。《殺手》這篇小說不但對后來的文學(xué)影響很大,也啟發(fā)了不少黑色電影。

海明威看起來雖然是一個先鋒,開創(chuàng)了簡報式的寫作,他最初是個記者,生活也很先鋒,但他其實是個古典作家,他喜歡古希臘悲劇,喜歡莎士比亞,所以他小說里的古典氣質(zhì)特別特別重。所以當(dāng)時就有人說,海明威看起來是個先鋒,但其實散發(fā)著博物館的味道。

比如《老人與?!愤@個小說,其實它的悲劇氣質(zhì)跟古希臘的悲劇氣質(zhì)很像,某種程度上也延續(xù)了梅爾維爾的《白鯨》的傳統(tǒng),這里頭都包含著一種變體的美國精神,這個精神里雖然帶著某種悲劇的精神,但是內(nèi)在還是積極的。都是在傳達(dá)人在命運面前總是會失敗的,人怎么爭斗,最后都要被打敗,就是看敗的過程中是不是有光彩。你可以把我打敗,但不能把我毀掉,古希臘講人和神的搏斗,經(jīng)常會輸?shù)袈?,但是最后還是要試一試,搏斗搏斗,這個東西跟海明威的作品也是有關(guān)系的。海明威寫《老人與?!返臅r候,當(dāng)那個老人去釣魚,跟魚搏斗的時候,是有點像人跟自己的命運去搏斗的,那個老人其實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光輝,一種超越了肉身的精神層面的東西躍升出來,要去跟命運搏斗,最后他失敗了嘛,他又變回了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沮喪的人。這也是海明威很愿意處理的主題,人——突破了的人——回歸到人,很多時候?qū)懙煤芎睿独先伺c?!废鄬χ苯?。尼采說:“人是應(yīng)被超越的某種東西,你們?yōu)榱顺阶约?,干過什么呢?”海明威的一些主題跟尼采的思考暗合。

另外一點,就是海明威是拼盡全力去寫實的作家,他雖然寫得很利落,但是有些東西并不告訴你,他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描摹現(xiàn)實,選擇現(xiàn)實,截取他覺得有意義的現(xiàn)實,但他也講過,他只寫他看到的、他知道的、他熟悉的,能夠握在手掌里的現(xiàn)實,他可能是在用現(xiàn)實的準(zhǔn)確去描摹他內(nèi)心的準(zhǔn)確。如果有一段時間不去閱讀海明威,內(nèi)心里的海明威的形象就會產(chǎn)生某種彎曲,我會下意識地覺得他是一個非常硬朗的作家,如果拿起他的書看,我就會馬上明白自己也不知不覺掉到了文學(xué)史編造的假象里。他是一個非常細(xì)膩敏感的作家,是一個非常多情的作家,雖然簡潔,但是絕不冷漠,語言看似簡單其實變化多端,仔細(xì)閱讀一下他的短篇小說《印第安人營地》就會知道了。

所以海明威確實是一個在方法論上有很多借鑒意義的作家。因為海明威以前是一個記者嘛,他本著一種寫虛構(gòu)像寫非虛構(gòu)一樣的方式去寫小說。他的小說里還有很詳細(xì)的菜單,比如雞肉拌青豆、果醬、土豆泥,都有現(xiàn)實的來處,他的小說素材幾乎沒有現(xiàn)實之外的東西,很少很少。你不可能在他的小說里看到馬爾克斯、卡爾維諾那樣的東西。

我覺得在海明威的身上,我們說了兩點,一個是古典的氣質(zhì),一個是寫實的作家,但很有意思的是,他其實是一個20世紀(jì)的作家,20世紀(jì)的時候卡夫卡、喬伊斯已經(jīng)把小說帶到了另一個維度,將小說的現(xiàn)代性推到了極致,但海明威還是用那種特別古典的方式在寫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海明威也吸取了一些現(xiàn)代派的東西,比如在他的長篇小說里,也會寫很長的內(nèi)心獨白,人的思緒在漂浮,但是就我個人感覺,在這方面,他的成就不如他習(xí)慣的片段速寫式的寫作,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覺得他的長篇小說不如他的短篇小說。事實上,我認(rèn)為海明威真正好的小說并不多,可能也就不到十個中短篇小說,而且他的主題,比如像《老人與?!?,也談不上多么復(fù)雜深邃,但是他最好的作品幾乎就是文學(xué)史上最好的作品之一。我覺得他的主要成就還是在形式上,他發(fā)明了一種超級的形式,一種嶄新的英文寫作的方法,這種方法強烈到,只要閱讀過他的小說,就不可能把這種方法從記憶中抹去。也許你不會以他的方法寫作,但是不可能將他的風(fēng)格遺忘。

從形式上來說,海明威的很多短篇小說像片段的速寫,比如《殺手》和《拳擊家》,僅僅寫了一兩個場景,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很短,也沒有去到事件之外,就是當(dāng)下,現(xiàn)在的短篇小說像海明威速寫的這種方式越來越少了,為什么?就是大家對一個短篇小說只完成這么一個速寫是不滿意的。大家都希望小說能塞進(jìn)更多的東西,有的甚至想塞進(jìn)國家的興衰。短篇小說這個文體當(dāng)然在不斷發(fā)展,比如門羅,很多短篇小說的時間跨度非常驚人。海明威這種風(fēng)格還是非常稀有的,他不太剪裁、編輯時間,他的很多小說就是把事情按現(xiàn)實時間還原,這是很古典的一種方式。有人說福克納的小說像一座巴洛克建筑,海明威的小說則是一座光禿禿的石碑,是有道理的。

關(guān)于閱讀會怎么影響寫作,或者怎么影響我,我可以舉個例子。我讀那些小說里的人物,他們會在潛意識進(jìn)入人的腦海,不會直接變成你創(chuàng)造的東西,但是會暗藏在你心里,這就是閱讀的意義。

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集《都柏林人》里有一篇叫《阿拉比》?!鞍⒗取笔且粋€集市的名字,我看完之后就特別想寫一個少年人在夜里去漫游的故事。《阿拉比》這個故事的內(nèi)核有點像一個少年站在成人世界的門檻上,看到了成人世界里面的好多好多東西,多么向往,但是也看到了冷漠和他不能理解的東西,不過都不屬于他,都帶不回來,他在門檻上站了一站,然后他再走回來。我第一次看這篇小說不是在《都柏林人》里,是在布魯克斯和沃倫編的《小說鑒賞》上。受到它的影響,我寫了《跛人》這篇小說。它跟《阿拉比》其實有前后的關(guān)系,是我看了《阿拉比》之后,才突然感覺到我內(nèi)心里也有寫少年和成人世界的想法,這個想法暗藏在我心里很長時間,一直想要跑出來,直到看到這個小說才找到了鑰匙。

余華和蘇童都寫過好多少年視角的書,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也挺喜歡少年視角,我在這個視角里可以不用長大,可以用少年的靈魂去看世界,一方面作為視角,一方面作為被影響的個體,反映出客觀世界的力量。

少年是半成品,半成年,他有一些真摯的東西,也有一些迷茫的東西,有一些想進(jìn)入成人世界、快些進(jìn)入成人世界的欲望。當(dāng)你變成成人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成人是個特別奇怪的生物,成人世界有時候是個荒謬的所在,但是大家都安之若素,并且逐漸遺忘少年時的自己,似乎成年之前的生活只是個夢。少年進(jìn)入成人世界我覺得是文學(xué)上一個永恒的主題。它其實是很好的一種冰水混合物,這個階段很適合文學(xué)的發(fā)揮。使用少年視角其實也包含著一種判斷,成人世界或者說成人社會,是一個黑森林,大家在不知不覺長大的過程中都會走進(jìn)那片黑森林,然后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是什么樣的孩子。少年的口吻類似于一種招魂,努力復(fù)活另一個自己,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再走一遭。

我的小說《跛人》也是在寫這樣一個題材。這個小說里有個高中生叫劉一朵,高考完劉一朵跟身邊的男孩說,我們兩個都考得很爛,我們倆逃跑吧,我們?nèi)ケ本?,去天安門廣場放風(fēng)箏。那個女孩像是一個引領(lǐng)者一樣,引領(lǐng)著這個少年,他倆當(dāng)然有戀愛關(guān)系,不過關(guān)系是有點不對等的。這一對少年情侶踏上旅程,那個少年其實本身是猶豫的,遠(yuǎn)沒有女孩堅決。他們上了一個綠皮火車,那綠皮火車就像是通向成人世界的隧道一樣。他們上了車,準(zhǔn)備到北京去。

車靠站,上來了一個怪人,怪人就跟他們搭訕,講了一些故事。那個怪人其實代表了成人世界的某種東西,最后怪人站起來,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少了一條腿,跛人嘛,是殘缺的,他是一個殘缺的成人世界的形象。

在這個時候男孩和女孩就要做一個抉擇,就是當(dāng)成人世界的真相通過這么一個殘缺的人帶到你面前之后,你還愿不愿意去天安門廣場放風(fēng)箏?也許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天安門廣場放不了風(fēng)箏,你還愿不愿去?這個女孩選擇去,男孩猶豫了。男孩去上了廁所之后發(fā)現(xiàn)女孩不見了,女孩的位置上坐著一個成人女子,其實那是一種心理投射。成人女子恬靜地坐在那里,在男孩心里面會投射著他的戀人有一天也會變成這么平靜,在激烈的北京生活之后,有可能變得這么平靜——可以說是一種幻覺,也可以說是一種祝福。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當(dāng)你豐富的情感在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敘述技巧幫助下表達(dá)出來時,你會發(fā)現(xiàn)比你本身所擁有的情感更加集中、更加強烈也更加感人,技巧在某種程度上是幫助它,也就是為自己的情感建造一條高速公路,兩邊都有欄桿,把不必要的東西攔在外面?!庇嗳A:《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第220頁。

見《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上冊),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6月。

收于海明威著、楊向榮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月。

[德]尼采著、錢春綺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

見《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上冊),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6月。

原文是:“??思{的作品就像一座巴洛克式的建筑,在奇形怪狀的排水管的覆蓋下,人們很難分辨它的輪廓;而海明威的作品則是一座光禿禿的石碑,筆直,僵硬,線條簡單淳樸。”([法]羅杰·阿瑟里諾著,劉舒、李明譯:《海明威小說的真實性》,見《海明威研究文集》,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221頁。)

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潘·沃倫著,馮亦代等譯:《小說鑒賞》,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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