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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外

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 作者:雙雪濤


故事之外

我覺得對于寫短篇小說的人來說,情節(jié)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故事之外的東西,比如氛圍,怎么去營造出一個小說的氛圍,這個要重要得多。像博爾赫斯的一些小說,情節(jié)具體是什么有時候很難幾句話說清楚。

當(dāng)然小說的載體還是個故事,畢竟是個敘述體,但事件之外的那些更重要,短篇小說是世界的比喻句,是一個大的比喻句,詩也是,但詩是短促的比喻句。我覺得好的短篇小說的內(nèi)部就像詩一樣,不是那么實在的東西,但是它的外在又是非常結(jié)實的,兩者的關(guān)系類似于燭火和燈罩。

有一些作家比如毛姆,比如歐·亨利,這些人把短篇小說寫得很實在,很精彩,經(jīng)常有意想不到的想法,故事很巧妙,但它畢竟不是最好的。至少我不認為毛姆的小說是短篇小說最高的水平。

歐·亨利和毛姆的小說都比較以情節(jié)為導(dǎo)向,都是在講故事,故事講得很漂亮。歐·亨利經(jīng)?!皣W”最后來一個大翻轉(zhuǎn),比如他的《最后一片藤葉》,得了肺炎的瓊西數(shù)著窗外飄落的常春藤葉,等到最后一片葉子掉下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葉子一直沒掉,她又有了生的希望,小說最后才揭曉謎底,那片葉子是老畫家為了鼓勵她生活的意志而畫上去的。但是老畫家在畫這片葉子的時候自己得了肺炎去世了。

它是不是一個感人的故事,當(dāng)然是,不但感人,而且非常主流正向,但文學(xué)有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所謂的那些刻意要弄什么翻轉(zhuǎn)的故事,還有那些離奇的、巧合的故事,那些突然而至的真善美,肯定不是最高級的,高級的故事很多是,不是為了寫故事而成為故事的東西,不是單純?yōu)榱饲楣?jié)的精彩而誕生的精彩故事。

毛姆寫的故事比歐·亨利要有意思,成就也遠大于他。他的有些小說很好看,也很有魅力,他有一篇小說叫《患難之交》,不長,用一個人給另一個人講故事的方式,很有意思,出乎意料,又冷酷又幽默。寫的是一個英國的落魄流浪漢找到自己一個好朋友,他倆以前是特別好的朋友,流浪漢跟他說,你給我一份工作吧。這個朋友說我不能給你,流浪漢就求他,說我現(xiàn)在身體很棒,可以勝任你的工作,這個朋友答應(yīng)了,說好吧好吧,那這樣,我覺得你現(xiàn)在酒喝得太多了,你怎么證明你能像個正常人去工作呢?然后流浪漢說我原來是個游泳冠軍,現(xiàn)在身體其實蠻好的,沒問題的。

這個朋友就說,你從海峽這邊游過去,能游到對岸,我就雇傭你。那海峽也挺寬的,但是是有人來回游過的,結(jié)果那哥們就真的去游了(當(dāng)然在答應(yīng)之前他也猶豫了一下),游游游,他就淹死了。小說里面的傾聽者是“我”嘛,“我”就問這個人,你為什么要讓他去游?那么長的距離,多危險?。克f,因為我沒有適合他的崗位啊。小說就結(jié)束了,這就是毛姆典型的特征。但你感覺《患難之交》是不是就比《最后一片藤葉》要好?復(fù)雜度更高一些,歐·亨利講的還是人的善意,人性的美,就比較簡單嘛,有點像某一類的好萊塢電影。而毛姆這個小說里的這個人,其實是很平凡的一個小老板,但他做了一個特別狠的事兒。毛姆試圖在挖一些人性里其他的東西,不那么簡單了。

我們再來比較一下毛姆跟契訶夫。契訶夫、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就和講故事的歐·亨利、毛姆他們有區(qū)別,他們不是在說事兒了,不是在后面來一個翻轉(zhuǎn),一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讓你覺得多巧妙,不是這樣的(當(dāng)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說毛姆的小說都是這種,而且毛姆的長篇小說成就也很大,我當(dāng)年看《月亮與六便士》看得如癡如醉,而且還是在陪護家人的夜里看的)。契訶夫早年的一些短篇小說也有很故事性的、情節(jié)性的。他的整個小說寫作生涯很有意思,從一個寫幽默小品的作家一點點成長成了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和偉大的劇作家。他最精彩的短篇小說都是講的很普通的事件,但是他有非常厲害的手筋,可以把隨便的一點事情寫出很深邃的東西來。他的代表作很多,我比較喜歡的一篇叫《醋栗》,這個故事很難復(fù)述,不像剛才毛姆那個故事可以很清晰地講出來,大家有空可以自己讀一讀,那個小說的結(jié)尾里有一個煙斗,大家可以注意一點契訶夫是怎么從中做出文章的。

契訶夫更深入地討論人的存在狀態(tài)。他不是簡單地表達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人會做惡事這么一個東西。契訶夫更多講的是人的一些困境,他在日常生活里的磨損,那些宗教也解決不了、家庭也解決不了的困惑,愛情也解決不了的問題,這些東西是契訶夫經(jīng)常要講的。但即使我這樣試圖去解讀契訶夫,我也覺得總結(jié)得不太對,契訶夫的東西我沒辦法完全總結(jié)出來,他要講什么東西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會征服你,就讓你覺得巧妙,讓你覺得人的生存的別扭之處(有時不只是別扭,簡直是邪惡),人的孤獨,人所擁有的東西那么少,又轉(zhuǎn)瞬即逝,絕望的,幽默的,也許是這個,但是你不能完全掌握他要說什么。

我覺得契訶夫可能比海明威更自然些,海明威的作品斧鑿的痕跡很明顯,把作品削得那么短促,有力量,爆發(fā)力很足,看起來不是那么自然,雖然不自然也是一種美學(xué)。

下面我要說到另一個作家——塞林格。和海明威、契訶夫比起來,他的分量稍微輕一點,但一直是我自己很偏愛的一個作家。

我很喜歡他的一個短篇小說是《為埃斯米而作——既有愛也有污穢凄苦》,這個故事的開頭就是說敘述者“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遠在英國的一個女孩希望我去參加她的婚禮,這個“我”就開始想怎么認識這個女孩的,然后開始了回憶性的一個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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