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陰謀詭計

舊話 作者:李伏伽 著


一○ 陰謀詭計

這年秋天,當?shù)谝慌眮淼难闳汗靖鹿靖碌亟兄w過,菜園子里的橘子還沒轉黃時,大伯就病了。

他的病來得很急很猛,一開頭就發(fā)高燒、昏迷、譫語。伯母為了請醫(yī)撿藥方便,叫海娃哥和碾房上的長工老范乘轎子把大伯抬到源興號老家,我和哥哥也就跟著回來了。

城里有兩位著名的太醫(yī)。一個姓傅,長于火攻,外號人稱“傅(附)片”。他認為大伯的病是寒氣病,要用于姜、附片。另一個姓王,善于用涼藥,人們叫他做“王犀角”,則認為是熱癥,要用犀角、牛屎水。這兩人也真是水火不相容,只因托不過李大爺?shù)拿孀?,各開各的處方;到后來大伯的病情惡化了,兩人就互相指責,都不開方。另外的醫(yī)生來看,說是精液枯竭,元氣大傷,開了大劑量的人參來吊氣。

海娃哥拿著藥方到柜上要錢買藥。

掌柜的胡二爺為難說:“沒有錢了?!?/p>

海娃哥說:“你莫涮壇子啊,源興號好不好是個大鋪子,大船破了還有三千釘。我不信拿不出幾兩銀子來買人參。你打開錢柜來我看看?!?/p>

胡二爺溜著小眼睛,向外面左右瞧瞧,湊著海娃耳朵小聲說:“錢倒是有,但柜子是幺老師鎖的,我打不開!”

海娃哥去向伯娘回話,她叫他去找幺爸。

幺爸一聽就發(fā)火,沖著海娃指桑罵槐地喝道:“這才怪哩!不是我在當家,我沒一鋤挖個金娃娃,也沒跟著馬屁股跑,撿著成錠的銀子。媽喲,老子也沒錢,老子去向哪個要?”

海娃哥不敢應聲,退出他的臥房,但幺爸卻趕出房外,站在天井邊高聲叫罵。這是故意罵給大伯聽的。

伯母不能忍了,趕出去應聲道:“咦,源興號就窮了么,窮得來背時倒灶,連吃藥都沒錢么?”

幺嬸驀地從房里跳出來,披頭散發(fā),手里還捏著鴉片煙簽子。她推開幺爸,直站在伯母跟前,用煙簽子指著她:“嘿,窮不窮我們不曉得,我們沒有當家,就是窮也跟我們不相干。我們不是敗家子,沒有把一份大家務當著瓦片兒隨便打水漂漂!”

“你一口一聲說沒有當家,怎么又抱著錢柜子?怎么又把錢柜子鎖起來?”

“喲,這源興號是你大房上的么?我們是抱來的娃娃么?是石頭里爆出來的么?你們把一份家產(chǎn)出脫了,還剩下生意上一個錢柜子,一天能有多少錢?這一大家人還吃不吃飯?那你們又拿錢來嘛——沒有錢?又害了???天老爺有眼睛!背時!背時!背時!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伯母氣得眼睛翻白,說不出話來,一雙手直抖,好一會才哭喊道:“李克生,李克生??!你聽到?jīng)]有?你才一病,人家就要滅你了啊……”

可大伯聽不見。他昏昏迷迷,手腳不時抽搐,面頰卻紅紅的,好像喝醉了似的。

我的幺爸名廷 ,字鏡萱,是個秀才,和我父親同年“入學”,人們都叫他李幺老師。和我父親不同的是,他沒上過新學。在科舉廢除之后,他就心安理得地做起縣紳來了。

他當過縣議員、團務委員、彝務委員,是機關法團中人,經(jīng)常出入于縣知事衙門。每逢新知事上任,他必穿上寧綢長衫、蘇緞馬褂,到北門外三里的武侯祠迎接;知事去任,他必在地方士紳中倡議給他在北門外大路邊樹一通“除暴安良”“蘇我黎庶”之類的“去思碑”,并和機關法團的士紳恭送到武侯祠以外。

他如果和縣知事不合,那么他便在暗地里串通一些士紳刁難他,寫匿名的呈文向川南道尹公署控告他。在士紳之間,他也常常拉一批,拱一批;陰一套,陽一套;縱橫捭闔,兩面三刀。人們都說他肚子爛,是個粉臉殼殼,背地下叫他“老嚴”,隱喻嚴嵩這個大奸臣。

他的鴉片煙癮很大。當馬邊禁煙還嚴的時候,他只是偷偷地抽,抽畢就把煙具藏起來。一天夜里,他正橫臥在床上抽煙,大伯酒醉回來,猛烈打門,又向護送他的弟兄伙吵嚷。幺爸以為巡防隊的來抓煙燈了,慌忙端起煙盤子,將全部煙具連同熟煙膏子一同倒進茅廁內。第二天,他又逼著海娃跳下糞坑去摸起來,用水反復沖洗,還燒柏葉來熏。大伯雖是袍哥,喝酒又撒粗,但他是個豪爽痛快的人,不吸鴉片也厭惡吸鴉片的。為此,他常常數(shù)落幺爸。幺爸雖是不敢還嘴,但心里恨死了他。

大伯當家以后,這嫉恨更如一顆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他是個心計很深的人。每天晚上,當夜深人靜,在煙榻上慢慢裹著煙泡子時,他便細細地琢磨起對付的辦法來。他以為大伯已是樹大根深,公開斗爭,自己未必能取得勝利;分家呢,倒是一著棋,可以逼一逼大伯。但要是三房平均分攤,自己所得無幾。因此,最好的辦法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拔掉這顆刺,獨吞這份家業(yè)。幺嬸以為最好莫過于采取詛咒的辦法。她把一些民間詛咒法術的傳聞說得活靈活現(xiàn),而幺爸也相信了。他知道古書上有“厭勝”的記載,漢武帝時就有戾太子的“巫蠱之禍”。歷史上這類的事多次出現(xiàn),說明不是沒有道理的。兩人一合計,便決定如法施行。幺嬸用黃紙剪了個人形,幺爸給寫上“李克生四川省下川南道馬邊縣人乙丑年三月十七日亥時生”,然后在紙人胸上釘上三顆繡花針,悄悄把它埋在花園內一株梨子樹下。

現(xiàn)在,大伯病了,盡管他是頭暴痛,不心痛,但幺爸和幺嬸都以為詛咒法術有靈了,極其高興。當天半夜時分,當兩人的鴉片煙癮都已過足,又吃了一碗冰糖荷包蛋作夜宵之后,兩人到天井邊焚化了一疊紙錢,又潑了一小杯酒,以示對鬼神的酬謝。

第二天,天剛黎明,大伯落氣了。

在把死人草草入殮之后,幺爸便擺出一副圣人之徒的秀才架子,宣稱堂屋里還有祖母的靈房靈位,再在這兒停放大伯的靈柩是以下犯上,以小欺大,于禮不合,是極大的不孝不敬。他督促人夫,立即將大伯的棺木抬到水碾上去。伯母呢,失去大伯,哭得死去活來,沒了主意,同時人單勢孤,也無可奈何,只得由他擺布。誰知從此以后,他便不聞不問,讓棺木停在水碾上的堂屋里,既不開奠,也不念經(jīng),更不用說埋葬的話了。伯母去找他。他推說錢沒準備好,墳地還沒看妥當,陰陽先生推算今年內日子方向都不利,不宜安葬,等等。他一面東支西吾,應付伯母;一面在暗地里把源興號剩下來的一股三十幾石租谷的田連同已經(jīng)抵押的街房通通賣掉,把所有的銀錢收將起來,而后帶上海娃,騎著大伯生前養(yǎng)的一匹騾子,跑到成都去了。

伯母在鄉(xiāng)下聽到風聲,趕來要和他拼命,卻撲了一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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