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 學(xué)日本語續(xù)

我學(xué)日本語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但是一直總沒有好好的學(xué)習(xí)，原因自然一半是因為懶惰，一半也有別的原因，我始終同魯迅在一處居住，有什么對外的需要，都由他去辦了，簡直用不著我來說話。所以開頭這幾年，我只要學(xué)得會看書看報，也就夠了，而且那時的日本文，的確也還容易了解，雖然已經(jīng)不是梁任公《和文漢讀法》的時代，只須倒鉤過來讀便好，總之漢字很多，還沒有什么限制，所以覺得可以事半功倍。后來逐漸發(fā)生變化，漢字減少，假名（字母）增多，不再是可以“眼學(xué)”的文，而是須要用耳朵來聽的話了。其時不久魯迅要到杭州教書去，我自己那時也結(jié)了婚，以后家庭社會的有些事情都非自己去處理不可，這才催促我去學(xué)習(xí)，不過所學(xué)的不再是書本上的日本文，而是在實社會上流動著的語言罷了。論理最好是來讀現(xiàn)代的小說和戲曲，但這范圍很大，不曉得從哪里下手好，所以決心只挑詼諧的來看。這在文學(xué)上便是那“狂言”和“滑稽本”，韻文方面便是川柳這一種短詩，——日本詩句無所謂韻，因為日本語是母音結(jié)末的，它一總只有五個母音，如要押韻很是單調(diào)，所以詩歌是講音數(shù)的，便是五個字七個字分句，交錯組成，這里川柳這種詩形，是十七個字，分作五七五三段，與俳句同一格式。此外還有一種是笑話，稱作“落語”，謂末了有一個著落，便是發(fā)笑的地方。當(dāng)初很是簡短，后來由落語家來口演，把它拉長了，可能要十分鐘光景，在雜耍場里演出，與中國的相聲仿佛，不過中國是用兩個人對說，它卻是單口相聲，只是一個人來說罷了。那時富山房書房出板的“袖珍名著文庫”里，有一本芳賀矢一編的《狂言二十番》，和宮崎三昧編的《落語選》，再加上三教書院的“袖珍文庫”里的《俳風(fēng)柳樽》初二編共十二卷，這四冊小書講價錢一總還不到一元日金，但是作為我的教科書卻已經(jīng)盡夠了?？墒怯辛私瘫?，這參考書卻是不得了，須要各方面去找，因為凡是諷刺總有個目標(biāo)存在，假如不把它弄清楚，便如無的放矢，看了不得要領(lǐng)。《落語選》中引有“座笑土產(chǎn)”的一條笑話道：

“近地全是各家撒豆的聲音。主人還未回來，便吩咐叫徒弟去撒也罷。這徒弟乃是吃吧，抓了豆老是說，鬼鬼鬼。門口的鬼打著呵欠說，喴，是出去呢，還是進(jìn)來呢？”寫的很是簡煉，但這里倘若不明白立春前夜撒豆的典故，便沒有什么意思。據(jù)村瀨栲亭著《藝苑日涉》卷七說：

“立春前一日謂之節(jié)分，至夕家家燃燈如除夜，炒黃豆供神佛祖先，向歲德方位撒豆以迎福，又背歲德方位撒豆以逐鬼，謂之儺豆?！庇质裆饺酥栋肴臻e話》中云：

“節(jié)分之夜，將白豆炒成黑，以對角方升盛之，再安放簸箕內(nèi)，唱福里邊兩聲，鬼外邊一聲，撒豆，如是凡三度?！蹦堑昙业耐降芤驗榭诔缘木壒剩f“鬼外邊”卻到鬼字給吃住了，老是說不下去，所以鬼聽了納悶，但是人卻覺得可以發(fā)笑了。狂言里有一篇《節(jié)分》，也是說這事情的，不過鬼卻更是吃虧了。蓬萊島的鬼于立春前夜來到日本，走進(jìn)人家去，與女主人調(diào)戲，被女人乘隙用豆打了出來，只落得將隱身笠隱身蓑和招寶的小槌都留下在屋里了。川柳里邊有一句道：

“寒念佛的最后回向，給鬼戳壞了眼睛?！边@話說的有點別扭，并不是很好的作品，但也是說事的，所以引用在這里。小寒大寒稱作寒中，這三十日里夜誦佛號，叫作寒念佛，及功德圓滿做回向時正是立春前夜，這時候鬼被豆打得抱頭鼠竄，四處奔走，一不小心會得碰得角上，戳傷了眼睛，因為日本的鬼是與中國的不同，頭上有兩只角的。這與“幽靈”不一樣，幽靈乃是死后的鬼，這是一種近似生物的東西，大約中國古時稱為“物魅”的吧。

狂言是室町時代的文學(xué)，屬于中古時期，去今大約有四百年了，川柳與滑稽本雖然是近世的江戶時代，但計算起來也已是二百年前左右的東西，落語的起源也約略在這時候，所以這些參考的資料，大半是在書里，這就引我到雜覽里邊去了。川柳在現(xiàn)今還有人做著，落語則在雜耍場里每天演著，與講談音曲同樣的受人歡迎，現(xiàn)代社會的人情風(fēng)俗更是它的很好資料，閑來到“寄席”去聽落語，便是我的一種娛樂，也可以說學(xué)校的代用，因為這給予我語言風(fēng)俗的幫助是很大的。可是我很慚愧對于它始終沒有什么報答，我曾經(jīng)計畫翻譯出一冊《日本落語選》來，但是沒有能夠?qū)崿F(xiàn)，因為材料委實難選，那里邊的得意的人物不是“長三倌人”便是敗家子弟，或是幫閑，否則是些傻子與無賴罷了。森鷗外在《性的生活》中有一節(jié)云：

“剛才饒舌著的說話人起來彎著腰，從高座的旁邊下去了，隨有第二個說話人交替著出來。先謙遜道：人是換了，卻也換不出好處來。又作破題道：爺兒們的消遣就是玩玩窯姐兒。隨后接著講工人帶了一個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吉原為東京公娼所在地）去玩的故事，這實在可以說是吉原入門的講義。我聽著心里佩服，東京這里真是什么知識都可以抓到的那樣便利的地方?！贝c吉原的關(guān)系也正是同樣的密切，而且它又是韻文，這自然更沒有法子介紹了。倒是狂言，我卻譯了二十四篇，成功了一冊的《日本狂言選》，滑稽本則有式亭三馬著的《浮世風(fēng)呂》（譯名浮世澡堂），和《浮世床》（浮世理發(fā)館）兩種也譯出了，便是還有十返舍一九著的《東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意云徒步旅行）沒有機會翻譯，未免覺得有點可惜，因為這也是我所喜歡的一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