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 臥治時代
在東京留學這六年中都沒有寫日記,所以有些事情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到了民國元年這又繼續(xù)來寫,從十月一日起,一直寫到現(xiàn)在。但是壬子年十月以前的事情,也大抵年月無可查考了,這些事例如范愛農(nóng)的一件,幸而有他的親筆信札和魯迅的日記,還可知道一點,我自己的往杭州的教育司當視學,在那里“臥治”的事跡,那就有點茫然了。辛亥革命起事的前后幾個月,我在家里閑住,所做的事大約只是每日抄書,便是幫同魯迅翻看古書類書,抄錄《古小說鉤沉》和《會稽郡故書雜集》的材料,還有整本的如劉義慶的《幽明錄》之類。壬子元旦臨時政府成立,浙江軍政府的教育司由沈鈞儒當司長,以前他當兩級師范學堂校長時代在那里任教的一班人,便多轉到這邊來了,一部分是從前在民報社聽過章太炎講《說文》的學生,其中有朱逷先錢玄同,(其時他還叫錢夏,號中季,)這就是朱逷先,他介紹我到教育司去的。起初是委任我當?shù)趲卓频恼n長,但是不久又改任了本省視學,這時期大概是三月里的事情,所以范愛農(nóng)在三月廿七日的信里提到這事,但是我因為家里有事,始終沒有能夠去,一直拖延到大約六七月中,這才前去到差。那時教育司的辦公處是租用頭發(fā)巷丁氏的房屋,這丁家便是刻那“武林掌故叢編”的,在前清咸同時代很是有名,是杭州的一個大家,但是我覺得這住屋并不怎么好。我在教育司的這多少天里,并沒有遍看教育司的房屋,我只到過那客廳,飯廳,和樓上的住室,都是很湫隘的地方??蛷d里擺列著許多石頭,是那有名的“三十六峰”,我卻看不出它的好處來,而且那間房子很是陰暗,那時又值夏天,終日有蚊子飛鳴著,這上邊就是我的宿舍,因為我到來晚了,所以床位已經(jīng)是在旁邊樓門口,樓梯下院子里是一個小便桶,雖然臭氣并不薰蒸,卻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視學的職務是在外面跑的,但是平常似乎也該有些業(yè)務,可是這卻沒有,所以也并沒有辦公的坐位,每日就只是在樓上坐地,看自己帶來的書,看得倦了也就可以倒臥在床上,我因為常是如此,所以錢玄同就給我加了一句考語,說是在那里“臥治”。在樓下“三十六峰”的客廳里,有些上海的日報,有時便下去閱看,不過那里實在暗黑得可以,而且蚊子太多,整天在那里做市的樣子,看一會兒的報就要被叮上好幾口。因此我“臥治”的結果,沒有給公家辦得一點事,自己卻生起病來了。當初以為是感冒風寒,可是后來因為寒熱發(fā)得出奇,知道是給“三十六峰”室的蚊子叮的發(fā)瘧疾了。本來瘧疾自有治法,只要吃金雞納霜即可以好的,但是在那蚊子窩里起居,一面吃藥,一面被叮,也不是辦法,所以就告了假,過江回家來了。我這回到杭州到差,大概前后有一個月光景,因為我記得領過一次薪水,是大洋九十元,不過這乃是浙江軍政府新發(fā)的“軍用票”。我們在家的時候,一直使用的是現(xiàn)大洋,乃是墨西哥的鑄有老鷹的銀元,這種軍用票還是初次看見,我在領到之后,心里忐忑不知是否通用,于是走到清和坊的抱經(jīng)堂,買了一部廣東板朱墨套印的《陶淵明集》,并無什么麻煩的使用了,這才放心,以后便用這個做了旅費,回到家里來了。
我往杭州的月日,因為那時沒有寫日記,所以無可考查,但我查魯迅的壬子日記,卻還可以找到一點資料。五月項下有云:
“二十三日,下午得二弟信十四日發(fā),云望日往申,迎羽太兄弟。又得三弟信云,二弟婦于十六日分娩一男子,大小均極安好,可喜,其信十七日發(fā)?!鄙厦嫠f因為私事不曾往杭州去,便是這事情,又因分娩在即,要人照管小孩,所以去把妻妹叫來幫忙,這時她只有十五歲的樣子,由她的哥哥送來,但是到得上海的時候,這邊卻是已經(jīng)生產(chǎn)了。六月項下記云:
“九日,得二弟信,三日杭州發(fā)?!边@時大概我已到了教育司,可見是六月初前去到差的。隨后在七月項下記云:
“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紹興發(fā),云范愛農(nóng)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無終,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幾仲輩為群大蠹?!边@樣看來,那么我到杭州去的時期,說是從六月一日以后,七月十日以前,那大概是沒有大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