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 清黨

說到“清黨”，有什么人會得不感到憤慨的呢？在這回事件里死的人不知有多少，即使自己沒有親屬在里邊，也總有些友人和學(xué)生，不禁叫人時常想起，而且那些就是不認(rèn)識的，也都是少壯有為的人，如今成批的被人屠殺，哪能不感覺痛惜呢。那時我住在北京，在“張大元帥”輦轂之下，雖說是老牌的軍閥，卻還比較的少一點這樣恐怖與慘痛的經(jīng)歷，在“段執(zhí)政”的三一八事件之后，也辦過些“黨案”，殺害了籠統(tǒng)稱為黨員的，如李守常等人，隨后還有高仁山，此外則槍斃了詆毀他們的新聞記者，最有名的是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和京報社長邵飄萍，以及演過《臥薪嘗膽》的戲的伶人劉漢臣高三奎，真實的緣因說是與“妨害家庭”相關(guān)，但是據(jù)報上說，他們的罪名也是“宣傳赤化”，至于如何宣傳法，那自然是無可查考了?？傊狈降摹坝懗唷笔穷H為溫和的，比起南方的聯(lián)帥孫傳芳來，簡直如小巫之見了大巫，若是拿去比國民黨的“清黨”，那是差的更遠(yuǎn)了。

從僅存在《談虎集》卷上的幾篇雜文里來看，便有好些資料。第一是那篇《偶感》之三，是民國十六年七月五日所作的，文云：

“聽到自己所認(rèn)識的青年朋友的橫死，而且大都死在所謂最正大的清黨運(yùn)動里邊，這是一件很可憐的事。青年男女死于革命原是很平常的，里邊如有相識的人，也自然覺得可悲，但這正如死在戰(zhàn)場一樣，實在無可怨恨，因為不能殺敵則為敵所殺是世上的通則，從本來合作的國民黨里被清出而槍斃或斬決的那卻是別一回事了。燕大出身的顧千里陳丙中二君，是我所知道的文字思想上都很好的學(xué)生，在閩浙一帶為國民黨出了好許多力之后，據(jù)《燕大周刊》報告，這回已以左派的名義而被殺了。北大的劉尊一在北京被捕一次，幸得放免，來我家暫避，逃到南方去，近見報載上海捕‘共黨’，看從英文譯出的名字，其一恐怕是她，不知道吉兇如何。普通總覺得南京與北京有點不同，青年學(xué)生跑去不知世故的行動，卻終于一樣的被禍，有的還從北方逃出去投在網(wǎng)里，令人不能不感到惘然。至于那南方的殺人者是何心理狀態(tài)，我們不得而知，只覺得驚異，倘若這是軍閥的常態(tài)，那么這驚異也將消失，大家唯有復(fù)歸于沉默，于是而沉默遂統(tǒng)一中國南北?！?

在那時候我寫這段雜文，大概對于南方的軍閥還多少存有一種幻覺，不想把他來同北方的一樣看待，所以那樣的說，但是那幻覺卻隨即打消了，所以復(fù)歸于沉默，因為那正是軍閥的常態(tài)，沒有什么的例外。同時寫一篇《人力車與斬決》，因胡適之演說中國還容忍人力車，所以不能算是文明國，我便問他不知斬首與人力車孰為不文明，第二節(jié)說：

“江浙黨獄的內(nèi)容我們不得而知，雜志上傳聞的羅織與拷打或者是‘共黨’的造謠，但殺人之多總是確實的了。以我貧弱的記憶所及，《青天白日報》記者二名與逃兵一同斬決，清黨委員到甬?dāng)貨Q共黨二名，上海槍決五名姓名不宣布，又槍決十名內(nèi)有共黨六名，廣州捕共黨一百十二人其中十三名即槍決。清法著實不少，槍斃之外還有斬首，不知胡先生以為文明否？”后來九月里有一篇《怎么說才好》，這五個字即是沉默的替代，本文云：

“九月十九日《世界日報》載六日長沙通訊，記湖南考試共產(chǎn)黨員詳情，有一節(jié)云：

‘有鄔陳氏者，因其子系西歪（共產(chǎn)青年團(tuán)）的關(guān)系，被逮入獄，作“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弗由論”，洋洋數(shù)千言，并首先交卷，批評馬克司是一個病理家，不是生理家外，并于文后附志略歷。各當(dāng)?shù)酪蛸p其文，憐其情，將予以寬釋。’

原來中國現(xiàn)在還適用族誅之法，因一個初中學(xué)生一年級生是CY的關(guān)系，就要逮捕其母。湖南是中國最急進(jìn)的省分，何以連古人所說的‘罪人不孥’這句老生常談還不能實行呢？我看了這節(jié)新聞實在連游戲話都不會說了，只能寫這兩行極迂闊極無聊的廢話，我承認(rèn)這是我所說過的最沒有意思的廢話，雖然還有些南來的友人所談的東南清黨時的虐殺行為，我連說廢話的勇氣都沒有了。這些故事壓在我的心上，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只覺得小時候讀李小池的《思痛記》的時候有點相像?！?

“怎么說才好？不說最好：這是一百分的答案?！钡遣徽f也就是愛憎都盡，給人家看穿了底，不再有什么希望了。北伐成功的時候，馬九先生首先在孔德學(xué)校揭起青天白日旗來歡迎國民黨，但是那最是忠厚的馬二先生卻對他朋友說道：看這回再要倒霉，那便是國民黨了！總算勉強(qiáng)支持了二十年，這句深刻的預(yù)言卻終于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