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制瓜燈閨中斗巧 賞荷花席上聯(lián)吟

紅樓夢(mèng)影 作者:顧太清


話說王夫人等在稻香村吃了果酒,都到上房吃晚飯,又閑談了一回,各自回家。這里預(yù)備車,平兒送邢夫人仍過東院住去,李紈等各自回房安歇。過了些時(shí),都到上房請(qǐng)安。早飯后,大家閑坐。王夫人問湘云:“你們太太總不出門,到底有什么?。俊毕嬖菩Φ溃骸皼]病,就是不愛動(dòng),連娘家都不去。卻很疼我,總說在家的時(shí)候姐妹們一處玩慣了,怕我悶的慌,又說這里叔叔、嬸娘又疼我,可以多住些日子,散散心?!闭f著,見尤氏進(jìn)來給王夫人請(qǐng)了安,問了眾人好。李紈道:“你這么早就來了!”尤氏說:“不是今日瞧寶貝么?”寶釵笑道:“天陰的這個(gè)樣兒,還瞧什么呢?”小丫頭們說:“掉點(diǎn)兒呢?!碧酱旱溃骸俺弥鴽]下起來,咱們園子里看荷花去。”尤氏說:“你們?nèi)チT,我跟著太太。”探春道:“你可得去,云妹妹還要聽你唱驟雨打新荷呢!”尤氏說:“噯喲,我知道什么新荷舊荷的?!闭f的眾姐妹都笑了。李紈道:“你明日請(qǐng)他到萬柳塘,他才唱呢!”尤氏說:“又萬柳塘了,是萬柳莊!虧來還沒說著?!闭f的寶釵、探春、湘云都笑起來。王夫人不知其故,也隨著他們笑。平兒?jiǎn)枺骸拔以趺礇]聽見過?”這一問,更都哄堂大笑。

見三門上的老婆子拿著根青竹竿,挑著個(gè)西瓜進(jìn)來。一看,原來是玲瓏體透的瓜燈,還有個(gè)小封套兒。說:“二姑奶奶給太太請(qǐng)安,問奶奶們好。此刻在姨太太那里呢。先教把這個(gè)送給姑奶奶、奶奶們瞧,少時(shí)還到咱們這里來呢!”寶釵接過封套。王夫人說:“賞他一吊錢,回去說請(qǐng)姑奶奶同姨太太一塊兒過來罷!”探春向?qū)氣O手里接過封套,打開一看,笑道:“這可是好東西,不給你們瞧?!辈惶岱溃嬖埔话褤尩绞掷?,李紈、寶釵都湊來同看,原來是一張冰紋箋,上寫著一首《鵲橋仙·詠瓜燈》:

并刀細(xì)鏤,千花萬葉,費(fèi)盡良工心思。柔枝纏繞,卻分明更間著連環(huán)卍字。窗前巧制,檐前輕掛,消遣閨中游戲。夜深光暗,到天明剩幾點(diǎn)盈盈燭淚。

看完,大家稱贊。李紈說:“好卻好,只是收的太頹敗些?!毕嬖啤⑻酱糊R說:“這正是他見到的地方,本來如此。”

正說著,見寶玉、賈蘭下了衙門,一同進(jìn)來請(qǐng)安。湘云拿著那詞,向?qū)氂裥Φ溃骸罢?qǐng)教請(qǐng)教?!睂氂窠觼硪豢矗f:“到底琴妹妹有興致,這幾年咱們把這些事都擲下了?!被仡^看見瓜燈雕的甚好,說:“咱們也弄這個(gè)玩玩。”李紈說:“教外頭作了,我們看罷?!睂氂竦溃骸澳菦]意思,還是我們自己作有趣兒?!崩罴w說:“叔叔,瞧他那手才有趣兒呢?!蓖醴蛉嗣枺骸笆衷趺戳??”賈蘭笑說:“昨日晚上就是作這個(gè)來著。走了刀,把左手大姆指頭劃破,洗了一盆血水。今日還裹著呢?!蓖醴蛉死^來看看說:“這么大小子,還淘氣?!敝宦犎嘶兀骸耙烫⒍媚棠潭紒砹??!边@里眾人都迎接進(jìn)來。湘云先說道:“好詞?。 睂毲僬f:“難道就許你有‘卷起半簾香霧’么?”別人聽了還不在意,唯有寶玉聽見這話,便想起那一年大家填柳絮詞,未免暗觸傷心,就搭訕出去了。

這里眾人坐了一回,探春說:“走罷,看荷花去,姨媽不去么?”薛姨媽說:“先請(qǐng)罷,回來找你們?nèi)??!蓖醴蛉说溃骸傲粝氯棠趟藕蛞虌屃T?!庇谑谴蠹彝鶊@中去,將走到東跨所后角門,見靜悄悄的掩著一扇。寶釵道:“想是都睡了,別把黃雀兒喂了貓。”眾人便輕輕的進(jìn)了角門,隔著花幛兒一看:原來襲人、麝月、鶯兒三個(gè)人在廊下斗牌,小丫頭翠香搗指甲花兒,寶玉坐在涼榻上弄玉簪花,雙環(huán)蹲在傍邊搧風(fēng)爐,上面坐著個(gè)小銀鍋。寶琴低聲說:“這樣天氣還弄火玩。”寶釵道:“又是蒸粉呢!”探春道:“走罷,別攪了他們的局。”說著徑往園中走去。

進(jìn)了園門,就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是向東的門,四面抄手游廊,院內(nèi)堆著些怪石,種著幾棵梧桐、芭蕉。南面的五間大敞廳正臨著那一塘荷花。北邊就是惜春舊住的繡閣。眾人進(jìn)了敞廳,見上面掛著“藕香榭”退光漆嵌蛤蚌的匾,于是眾人倚欄坐下。不多時(shí),稻香村的婆子送過茶來。湘云道:“叫個(gè)人去把藕香榭的舊主人請(qǐng)來,就說我們都等著呢?!崩罴w道:“別人不行,碧月去罷?!睂毲賳枺骸霸趺粗v?”李紈道:“他和四姑娘最說的來。”探春道:“不好了,又一個(gè)瘋子!”不多時(shí),碧月回來說:“四姑娘說:完了事就來。”眾人問:“作什么呢?”碧月道:“畫畫兒呢?!北娙擞謫枺骸爱嬍裁茨??”碧月說:“瞧著上頭倒像沒什么。”眾人正猜著,只見惜春扶了小丫頭磬兒進(jìn)來,都問了好。湘云問:“你畫什么呢?”惜春說:“沒畫什么。”說著瞅了碧月一眼說:“又是你嘴快!”都知惜春的脾氣,也就不往下問。

只見李紈處的兩個(gè)婆子拿著攝絲大捧盒走來,揭開看時(shí),是幾個(gè)藍(lán)玻璃家伙盛著時(shí)鮮果品。李紈說:“就擺在大圓桌上罷。杏仁酪得了,給姨太太、太太送過一罐去,剩的用大銀罐給我們冰上?!逼抛哟饝?yīng)去了,又抬了一大竹筐西瓜、香瓜,一小壇酒來?!半S便都用些瓜果。”寶釵道:“今日你的東道,明日該我請(qǐng)了?!碧酱?、湘云、寶琴齊說道:“既是如此,明日還是在這里好。”眾姐妹說笑一回,都過王夫人處來。王夫人說:“二姑娘住下罷。”寶琴笑道:“是住下?!毖σ虌尩溃骸皼]看見行李都帶來了!”于是大家吃了晚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早間,天色甚好。將到午初,王夫人說:“把他們都找來,趁天晴可要見世面了?!逼抛觽兇饝?yīng)去請(qǐng),不一時(shí)賈珍、賈璉、寶玉、賈環(huán)、賈蓉、賈蘭并尤氏婆媳都來請(qǐng)安問好。王夫人道:“弄盆水來,把妞兒的寶貝借來?!庇疋A兒說:“早就預(yù)備下了?!逼抛觽冇么筱~盆盛了盆水,問“放在那里?”探春說:“放在當(dāng)院子里?!闭f著,賈相國下朝進(jìn)來,見這些人都站在廊下,院里又有一盆水,便問道:“看什么?”王夫人就將原故說了一遍,賈相國進(jìn)房換了便衣也出來看。寶玉便將那物接來,放在水中。此刻正是萬里無云,正頂上一輪赤日照在水里,只見那物在水里亂轉(zhuǎn),先不過在盆里虹霓似的一個(gè)圈子圍著,后來就高出水面有三尺多長(zhǎng),忽然那日光被一片浮云遮住。王夫人說:“收了罷?!睂氂竦溃骸拔夷芊牛瑓s不知怎么收。”探春道:“撈起來就得了?!笔樟藢氊悾鄧f:“實(shí)在稀罕!”便對(duì)湘云道:“好生收著,別隨便給孩子玩。”湘云笑著答應(yīng),又對(duì)薛姨媽道:“前者大外甥送的那龍舟,里頭就有人議論?!毖σ虌尩溃骸巴馐±镄迈r物兒多的很,到了京城里就有這些講究。”賈相國道:“所以諸事不可不慎?!敝宦犎嘶兀骸板\鄉(xiāng)侯夫人來了?!辟Z相國帶著子侄們出去,眾姊妹也都往園中去了。這里王夫人會(huì)客,不提。

且說眾人到了藕香榭,早已擺設(shè)停當(dāng)??茨呛苫ㄩ_的十分茂盛,結(jié)了許多蓮蓬。寶釵教人采了幾個(gè)蓮蓬,湘云在席上用荷梗兒吸酒,眾人說他的玩法總新鮮。探春道:“今日可別辜負(fù)這荷花了。”寶琴道:“是詩是詞我都不怕。”湘云道:“顰兒死了,偏不許你獨(dú)擅詞壇?!焙雎牨澈笠蝗诵Φ溃骸澳俏皇敲碎L(zhǎng)?。俊北娙艘豢?,原來是寶玉。李紈問:“你打那里來?”寶玉道:“才聽見里頭傳出去,三奶奶受暑,教請(qǐng)大夫。我才到了屋里,問他們,說都在園子里,我就找你們來了?!碧酱赫f:“到底是填詞,還是作詩?是各人作各人的,是聯(lián)句?”正在商量未定,忽然一黑,下了陣暴雨。偏是南風(fēng),吹的滿桌上都是水。

一時(shí)雨過天晴,滿池荷葉擎著那水珠兒西歪東倒,一群小丫頭在岸上撲蜻蜓,遠(yuǎn)遠(yuǎn)的見玉釧手里拿著個(gè)東西,后頭跟著個(gè)人。一時(shí)玉釧進(jìn)來捧著個(gè)荷葉式的翡翠盤子,盛著一盤茉莉花,盒子里是一碟水晶角兒,一碟豌頭糕。說:“花兒是太太教給姑奶奶們送來的,點(diǎn)心是璜大奶奶孝敬太太的,太太教你們眾位嘗嘗。”探春道:“咱們正沒主意,茉莉花來就巧了,就用《爪茉莉花》調(diào)名聯(lián)句如何?”寶玉問:“是多少字?”探春道:“這可不記得!”李紈說:“拿詞譜一看就知道了?!睂氣O教小丫頭去告訴鶯兒,把詞譜第二套拿來,回頭問:“客走了嗎?”玉釧說:“客剛走,璜大奶奶就來了。此刻珍大奶奶、璉二奶奶都在上頭呢。我還忘了一件事,告訴你們,眾位不必過去,晚飯就在這邊吃罷?!毕嬖七f給他兩個(gè)蓮蓬說:“你走著吃罷?!庇疋A說:“我見紫菱洲很好的菱角,為什么不采些來?”李紈道:“你就帶個(gè)信叫他們采些送來?!庇疋A去了。

見鶯兒送了詞譜來,打開同看,是八十二個(gè)字。寶玉問“那位起句?”寶釵道:“誰出主意誰起?!笔虝绨压P硯箋紙擺好。寶玉拿起筆來。說:“我寫?!毕仍诩埳蠈懥恕墩{(diào)寄爪茉莉·即景聯(lián)句》。探春便念道:

雨過荷香,更添些況味。

寶琴接道:

微風(fēng)動(dòng),

剛要往下念,湘云忙念道:

鬧紅輕墜,翻翻翠扇。寶釵笑道:“好個(gè)‘鬧紅輕墜’,這可不讓你了!”便接過筆來寫道:

看不定,瓊珠破碎。

忽聽遠(yuǎn)遠(yuǎn)蟬鳴,探春笑道:“現(xiàn)成的來了?!蹦畹溃?

是何處斷續(xù)蟬聲?寶琴笑道:“你既問我,只好告訴你。”便念道:

綠楊外,殘照里。寶釵道:“這過變的地方,可別脫了節(jié)?!崩罴w道:“吃點(diǎn)東西再作,別像那年蘆雪亭聯(lián)句,不是作詩,倒像拚命似的?!毕嬖普兄鴻跅U,剝蓮子往水里擲皮兒,把那蘆梢上的蜻蜒驚起。他便一言不發(fā),走過來就寫道:

蜻蜓款款立蘆梢,弄雙翅。寫完,仍舊剝蓮子。眾人笑問:“你為什么慢條斯禮的?”湘云笑道:“快了,又說拚命似的;慢了,又有不是?!敝灰娞酱鹤哌^來寫道:

臨水閣,畫欄同倚。寶琴正擎著個(gè)玻璃盞,說:“三姐姐寫罷?!蹦畹溃?

持觴索句。寶玉問道:“許我獻(xiàn)丑不許?”眾人道:“正要領(lǐng)教呢!”寶玉便來接筆,探春道:“你念罷,我寫?!睂氂衲畹溃?

片云生,催詩意。眾人笑道:“這可牽強(qiáng)。”寶玉道:“我說的是真景,你們看西南上又涌上來了?!焙鋈灰魂囄L(fēng)吹過些聲音來,大家細(xì)細(xì)聽去,是“花兒鮮,葉兒鮮,菱角雖好,刺兒尖!”寶玉道:“妙極,他幫了我了。三妹妹寫上!”念道:

向晚來,聽隔岸菱歌起,寶釵道:“荷苦七拚八湊的,真可是填詞了?!闭谡f笑,只聽滿池?fù)淅?,飛起幾只鷺鷥。寶釵道:“就用他收了罷?!毕蛱酱菏掷锝舆^筆來。寫道:

有鷗鷺,蓮葉底。寶玉道:“這也未必不是湊的罷,你說我的不好,你就改改,這位蘅蕪君我真惹不起?!毕嬖茊柕溃骸岸绺缛缃襁€怕寶姐姐么?”寶玉笑道:“如今更怕了?!闭f的大家哄堂大笑,連地下伺候的丫頭、婆子都笑了。寶釵把臉一紅,剛要回言,見平兒笑嘻嘻的拿著一枝并蒂蓮花進(jìn)來,眾人讓坐,婆子斟了一杯酒。平兒向李紈道:“有人給你們阿哥提親呢?!币H事誰家,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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