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不是前生配,天公巧轉(zhuǎn)移。
有緣成匹偶,無福強分離。
賢哲亨于困,凡庸乖是癡。
何如守貞潔,履險自如夷。
話說林員外因妻子吵鬧,思量走出來躲避。忽報學(xué)師來,情知就為金家親事。
這一驚也不小,不知出去如何說法。一時心上,就如十七八個吊桶,一上一下,沒了主意。然又不敢怠慢,只得出廳迎接,就吩咐家人看茶,急急迎進(jìn)。揖罷,分賓主坐定,說:“不知老師降臨,有失遠(yuǎn)迎,多多有罪。”學(xué)師道:“好說。小弟無事,也不敢來驚動,只因令親家金年兄,遠(yuǎn)任陜西,不想路途忽遭大難,老親臺想已知道。幸而令坦得免。今春回家,來到敝衙。當(dāng)欲著他來拜見岳父母,因彼時受了些風(fēng)濕,一病三年。后來病愈回家,身上生了幾個疥癩,小弟意欲替他醫(yī)好,然后來拜見,奈目下尚未痊愈。因他與令愛,年俱長成,正當(dāng)婚嫁之時,且令婿無家可歸,住在敝衙,亦非長策,意欲叫他招贅到府,親翁未有令郎,半子即如親子。令坦既失椿萱,則岳父母就如父母,實為兩便。不知尊意若何?”員外聽了,一發(fā)沒有主意,回答不出。
停了一會兒,說道:“小女年紀(jì)尚幼,遲幾年再商何如?”學(xué)師道:“男女俱已二八,如何還說年幼?昔年令親家,也是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了令坦。今令坦又是單傳,亦須早些做親,生子為妙。何須推托?小弟暫且告別,待擇日再來奉聞吧。”員外道:“請少坐奉茶。親事且待商酌奉復(fù),擇日未遲。”
坐了一會兒,家人方在外邊,拿進(jìn)茶來吃了。別去,員外送出墻門。剛剛走進(jìn)廳門,只見廳上已大哭大罵,鬧得不好開交。原來員外叫看茶,家人不知就里,來到里邊,對院君說:“府學(xué)金老爺在外,員外吩咐要茶。”院君一聞學(xué)師來,曉得為金家親事,便道:“甚么金老爺、銀老爺,都是他做得好媒,害了我家大小姐,還有茶與他吃,尿也沒得與他吃哩!”家人見院君如此說,只得到茶店上買一壺茶來,吃了起身。院君茶便沒有,卻走到廳后,聽學(xué)師說話。聽見說要將癩子招贅到來,心中一發(fā)大怒,竟要發(fā)作。奈他是個官長,只得忍住。候他前腳出門,院君便到廳上,候丈夫進(jìn)來,與他吵鬧。一見員外走進(jìn),便趕上一把胡須扯住,罵道:“你這老王八,許得好女婿!我女兒又不丑臭,忙忙地十歲就要許人。我那時原說,金家雖做官,家中甚窮,兒子雖好,年紀(jì)尚小,知道大來如何?你那時曾說‘金家千好萬好’,又說‘這樣女婿不做官,也沒有做官的了’。如今做甚么官?做水判官、癩皮官、叫花官。索性那癩蛤蟆,也死了,出脫了。我女兒也罷了,虧他還說要來招贅我家,怕少了一個小鬼,要他來鎮(zhèn)風(fēng)水嗎?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jì)漸漸大了,嫁又嫁不得,賴又賴不得。終不然,叫我那花枝一般的女兒,真?zhèn)€伴那活魍魎不成?老賊,快快還我女兒一個了當(dāng)來!”員外道:“院君不要如此,有話好好商量。”院君道:
“有甚商量!我女兒是斷不嫁他的。”員外道:“當(dāng)初結(jié)親時節(jié),他家好不興頭。女婿真好才貌,哪里曉得一壞至此。我如今也甚懊悔,在女婿這般光景,就賴了他的,也不怕他去申冤理枉。奈金學(xué)師做了媒,此老,是個性躁負(fù)氣的人,倘若賴了,必然叫女婿告狀,他做干證。府尊與他相好,刑廳是他同年,女兒必然斷去,徒自出丑。千算萬算,總無良法。我想那年相面的說,大女兒許多不好相,我還不信。如今看起來,只怕倒有些準(zhǔn)。”張氏道:“放你的屁!這是那時改扮了,那瞎相士相不出,難道我女兒,果然去嫁那癩花子嗎?若說是準(zhǔn),那無瑕小妖精,真?zhèn)€做夫人皇后不成?”
原來愛珠見母親到廳上去,她也到廳后細(xì)聽。聽見父親說相面的準(zhǔn),便趕出廳來大鬧道:“爹爹說相面的準(zhǔn),明明說女兒是賤相了。金家這癩花子,叉不是女兒私自結(jié)認(rèn)的,爹爹人也不識,將孩兒許與他。如今不替孩兒算一個長策,倒說孩兒的相不好,不是我做女兒的敢于違逆,你若要我嫁這花子,就千刀萬剮也不去的。省得我這賤相的女兒辱沒了你,不如尋個自盡,等你將無瑕這小賤人認(rèn)作女兒,將來做了夫人皇后,好封贈你做個皇親國戚。”一頭說,就往墻上亂撞。嚇得院君急急扯住,道:“女兒休得如此!有我做娘的做主,不怕哪個來搶了你去。包管退卻那花子,許一個大富大貴的丈夫。做了大大夫人,那時去尋見那相士,挖去他眼珠方吧。”愛珠見說方住。
員外仔細(xì)一想,道:“看女兒院君這般光景,是決不肯嫁他的了。方才看金學(xué)師口氣,又急于要做親。叫我哪里另有一個女兒嫁他?一定耍弄到成訟的地位,算來又?jǐn)乘贿^,倒不如我尋一自盡,聽?wèi){他們吧!”算計無策,走到書房,看了臺子幾轉(zhuǎn),忽嘆一口氣,道:“罷了!是前世冤仇。”遂將門閉上,取下一條絲絳,竟向梁上縊死。幸虧一個小廝,送茶進(jìn)來,見門閂上,在窗眼一張,嚇得三魂失去,六魄全無。急急趕到里邊喊叫道:“不好了!員外縊死了。”院君聽得,猶如冷雨淋身,急跑到書房。幸喜有幾個家人,聽得小廝叫喊,先已跑到書房,將門打開,把員外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地抵住糞門,緩緩地解開頸上死結(jié),用手輕摩。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zhuǎn)氣。院君急取熱湯來灌下,方才蘇醒。張氏那時已嚇壞,想:“女兒原是丈夫親生的,向來又最所鐘愛,豈不要她好?一時許錯,亦出無奈。我看女兒,還是假死。員外情急,倒是真死。倘果死了,叫我一發(fā)沒有主了。”
自此以后,便不敢吵鬧。只夫妻女兒三口,日夜算計退婚。奈怕學(xué)師,又不敢說退。院君忽想道:“除非尋一個女子,替代了女兒嫁去。他又不認(rèn)得我女兒,豈不兩全?”員外道:“此計雖好,只是這樣窮癩子,女兒不肯嫁他,別人哪個肯來抵這死杠?就是一時替了去,見了他奇形怪狀,身上又丑臭,家內(nèi)又赤貧,不肯成親。說明代替的,可不賠了夫人又折兵了。”張氏道:“外邊尋來的,恐她不肯,要說破。不如把家中這些丫頭,選一個去,吩咐了她,倘若說破,斷要處死。若能安分成親,我們便權(quán)認(rèn)她做女兒,豈不抬貴了她!怕還不肯嗎?”員外道:“也不妥。大女兒才貌合縣聞名的。家中這些丫頭,哪個假得來。”愛珠聽說丫頭代替,十分歡喜。見父親說她才貌無人能假,忽想:“無瑕相貌,也還好裝。扮起來也像個大家女子,只才學(xué)平常,也還識得幾個字。想這窮癩鬼娶了這樣一個妻子,也夠了。難道怕他考文不成?況相面的說她大富大貴,如今將她嫁與癩花子,料想永無出息,富貴何來?豈不先滅了那相面人的嘴。”算計已定,便對父親說知。員外道:“好便甚好!只是她卻外邊討來的,還有父母在彼,不比家生女,她也決不肯。就是肯了,她父親知道,必然先向那邊說破,也是畫虎不成先類狗了。”張氏道:“你也不要這般說煞,且先叫無瑕來一問,拼得再與她些東西贈嫁,她自然肯了。至于她的父母,家中甚窮,許他事妥之后,再與他幾兩銀子,他自然也樂意的。”員外道:“既如此,且先叫她出來問一問看。”
愛珠遂即將無瑕喚出。院君道:“無瑕,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你卻不要違拗我。我定當(dāng)十分照看你。”無瑕道:“院君說哪里話。無瑕既賣與院君家,此身就是院君的了。院君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除非無瑕做不來的,便不敢應(yīng)允。若做得來的,豈敢違拗。”院君道:“疑難之事,我也不好強你。只為大小姐許與金老爺家,是你知道的。不想老爺夫人,遇盜身亡,公子一病三年。目下病好了,昨日學(xué)中金老爺來,說要招贅到來。我想招贅,是好回他的。他若要娶,卻回他不得。聞得公子病雖好了,身上生了些疥癩。你曉得大小姐是最愛潔凈的,生了一個水皰也怕的。聞得公子生了疥癩,斷不肯嫁他。我與員外商議,賴又賴不得,嫁又大小姐必不肯。只有尋一個人代替嫁去。他原不認(rèn)得,定然和好。奈家中這些丫頭,不是一雙大腳,就是一頭黃發(fā),哪個假得來大小姐?算來只有你。原是舊家之女,裝扮起來,也沖得過小姐。你若肯去,我就當(dāng)你女兒一般看待。你意下何如?”無瑕道:
“別事可以代得,這是小姐的婚姻,做奴婢的,怎敢僭越?”
院君道:“這是小姐不愿嫁他,要你代替。又不是你搶奪小姐的婚姻,何為僭越?想是你見金家貧窮,公子生了疥癩,也不愿嫁他嗎?”無瑕遭:“院君說哪里話!他家雖窮,是個鄉(xiāng)宦人家。公子雖癩,也是兩榜公子。我做丫環(huán)的,嫁了這樣人也罷了,有甚不愿?只是那疥癩或有好的日子,讀書人魚龍變化,倘或朝富貴,那時可不說我奪了小姐的姻緣,使我置身無地矣。”小姐道:“你如今若肯代我去,后日就中到狀元,情愿讓你做狀元夫人。就做到皇帝,也情愿讓你做皇后娘娘。決無翻悔!只還有一說,我也要講過了。倘你嫁去,見他窮到極處,癩到不堪,也不可翻悔,說破代替,又波累到我。”無瑕道:“小姐又過慮了。我方才說,要我死,也情愿代死。難道貧窮疥癩,不還勝于死嗎?”
院君道:“據(jù)你這樣說來,竟是個義婢了。我就當(dāng)你做女兒,定然照看你。只還有一說,你便肯了,不知你爹娘心上如何?”無瑕道:“爹娘已賣我在此,就是員外院君的人了。他哪里還做得主?”院君道:“不是這樣說。不是怕他不肯,只恐他心上不愿,到那邊去破了綱,就不妥了。”無瑕道:“既員外、院君不放心,就著人去喚我爹娘來,待我對他說便了。”院君道:“說得有理。”就著人到胥門,喚了道全夫婦到來,就問:“員外院君,呼喚愚夫婦來,有何吩咐?”員外道:“我的事,已與你女兒說了,你去問你女兒便知。”道全夫婦果來問無瑕。無瑕就將金公子貧窮生癩,小姐不肯嫁他,員外院君要我代替嫁去,一一對父母說了。
道全道:“這個如何使得?婚姻大事,名分所關(guān)。岜可代替?況我聞得金公子,一貧如洗,家都沒有,還虧得學(xué)官收留在彼。倘然升任去了,便無家可歸。又聞得滿身癩得難堪,連頭面都沒有空的,身上還有氣息,甚是難當(dāng)。斷斷使不得!”周氏聽了,也道:“這卻果然使不得。”無瑕道:“爹爹母親差矣!孩兒既賣在此,此身就是他家的了。要孩兒生就生,死就死。況當(dāng)了女兒出嫁,如何不從?至金家雖窮,也是個公子;癩雖臭惡,或者還有好日。且爹爹外科甚精,只要竭力醫(yī)治,安知不好?莫若如今做個好人,應(yīng)承了他,看孩兒命運吧了。只方才我曾說過:將來倘有好日,卻不要說我奪了小姐的好姻緣便好。”周氏道:“這倒慮得不差。女兒既情愿,我們就去回復(fù)員外院君,把女兒所料的話,也再說一明白便了。”遂即來對員外院君道:“員外院君之命,小女不敢違拗。我夫婦亦無他說,就死也決不翻悔。只女兒說,這是小姐已成的婚姻,將來公子倘有好日,小姐卻不要懊悔,說我女兒占了她丈夫,弄得我女兒不上不下。”員外道:“小姐方才已說過,他就中了狀元,做了皇帝,也情愿讓你女兒做夫人、皇后,決無他說。只你如今也斷不可破綱。”道全道:
“這個自然。”那時員外一家歡喜,留道全夫婦吃了飯,打發(fā)去了。
員外就去回看學(xué)師,回說招贅,兩下不便。若要嫁娶,聽?wèi){擇日便了。學(xué)師道:
“有甚不便?”員外道:“親翁雖不在,彼系獨子,豈有娶媳,不到家中拜祖,反使贅入他人之室?故仔細(xì)想來,斷無入贅之理。況舍下尚有次女在家,早晚出入不便。且寒族舍侄輩,見弟無子,都虎視眈眈。若見女婿贅人,必多物議。因此不能從命。”
學(xué)師見說,也難強他。
員外別去,再三算計,只有他家屋價尚虧數(shù)百余金,與公子商議,到汪家去再三說找。起初不肯,還說許多可笑話。后聞學(xué)師做主,怕他與府廳相好,恐要成訟,勉強找出三百金,定要寫了聽贖不找。公子只得允從,將五十金典了一所小屋,又將二三十金,置了家伙甚物。就擇了十月初三,不將吉日迎娶。員外又假意推托一會兒,說妝奩一些未備,借此就好草草打發(fā)無瑕代嫁過去。
正是:姻緣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緣定不成。要知無瑕嫁到金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