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恩怨不分解囊救病叟 聰明盡塞胠篋背情人

現(xiàn)代青年 作者:張恨水


當周世良臥病在小客店里魂銷魄散,幾乎要死的時候,他兒子周計春,同舞女陸情美,卻坐一輛汽車,去回她的私寓,卻也魂銷魄散,幾乎死去。不過這兩種死法,有些不同,一種是悲的,一種是樂的罷了。

計春在這個時候,魂魄都沒有了,自然也不回公寓去。到了早上十點鐘附近,世良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人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炕上的病人,被他們說話聲驚醒著,就睜開眼睛了,拱著手道:“孔小姐!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計春的父親啦。”令儀見他兩只顴骨高撐,睜著兩只眼睛,那益發(fā)是覺得瘦得可憐。自己就是要發(fā)脾氣,看著人家這種病態(tài),也就不忍心怎樣了,于是向炕上的人點了一個頭,并不曾說什么。

這間內(nèi)書房是緊套著臥室的,于是掀開門簾子,伸頭向臥室里看著,只見錦被疊得平平的,軟枕疊得高高的,設(shè)若睡在這上面,成雙成對地,是多么舒服?這樣想著,就有一陣細細的香味,襲了鼻子里頭來。

這可把這位小客店里的掌柜,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他想著:這個老頭子,無論如何,是支持不住的。好歹要去把他兒子找來。于是一面派伙計向警察署里報告了這事,自己一面坐車子到公寓里來等候計春。這次他下了決心,非要公寓里賬房陪著他去找人不可!那賬房一來怕惹事,二來大海撈針一般,又到哪里去找計春。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陪他去。

說時,世良在枕頭上將頭擺了兩擺道:“客邊人可憐啰!”這一句話,不由得動了令儀的心坎,便道:“這實在也不是辦法,難道讓這種樣子的人,就躺在炕上等死不成?這樣罷,我這里有車子,把他送到醫(yī)院里去罷。”

計春聽了這話,忽然聯(lián)想起一件事情來了:今日上午坐著人力車子在街上經(jīng)過,看到令儀放了汽車的車廂不坐,卻和汽車夫坐在一排做位上,現(xiàn)在她又是一個人坐著汽車出去了,這種摩登姑娘,什么事做不出來?莫非她和汽車夫有什么問題嗎?說起來,那可氣死人了。如此想著,一直向令儀住的小院子里走。

計春也是好奇心重,想著既然是把鎖打開了,那就看看這箱子里有些什么。因之索性揭開箱子蓋來,向里面看著。

約莫看有二十來頁,眼睛覺得有些疲倦了,放下書,卻看到茶幾上放著一杯茶。用手摸時,乃是涼的,不用說是女仆早送來的,自己在這里所耗費的時候,也就不少了。怎么令儀這個時候還不見回來呢?

管他呢!將錢帶去用了再說。好在令儀用起鈔票來,總是動把抓的。雖然拿她一二百元去,那也不要緊。他想定了,一把就將鈔票捏到手心里來,立刻蓋了箱子,伸著鑰匙到鎖眼里去,要把箱子鎖起來。

掌柜的是巴不得一句,馬上叫了三個伙計進來,笑道:“這位小姐!真是個活菩薩呀。看到炕上的人,病成這個樣子,立刻答應(yīng)用自己的汽車,把這位老人家送到醫(yī)院里去,我長到這么大歲數(shù),沒有看到過這樣慷慨的人。小姐說是讓我們搬上車去的,那么,我們就動手罷。”說話時,兩只眼睛,只管向令儀周身上下打量,以便得著她的回話。

掌柜搶上前一步,將門推開了,側(cè)著身子,閃到旁邊去,就向令儀賠著笑道:“在這屋子里,你請進罷。”令儀看那屋子漆漆黑的,不由在門外頓了一頓。然而心里恨著周世良一來,計春就躲了不見面,雖是個鄉(xiāng)下人,卻也太專制了。自己非當面去質(zhì)問他一下不可。因之先將臉色板了起來,挺著胸脯子,便向屋子里一沖,以為這樣地進去,先就可以給個下馬威他父子兩個看看。及至自己沖進那屋子以后,見大炕上躺著一個要死的病人,并不見計春,這倒為之愕然。

掌柜聽了這話,立刻向令儀請了個安,笑道:“小姐!你若有這番好心,你積德就積大了。要不,眼看這個人就不成啦。”令儀道:“你這棧房里的賬呢?”掌柜的連連搖著手笑道:“那不相干,病人要緊,你趕快把他送上醫(yī)院去好。我這里有伙計,把他抬上車去罷。還是待一會呢?還是馬上就去?”

掌柜下了車,笑道:“對了,就是這里面。”令儀心想:周世良是個鄉(xiāng)下人,什么苦不能吃,他有錢,也不會去住大旅館的,說他住在這種旅館里,事實上卻也可信。于是讓掌柜在前走,跟著他走了進去,先進了一個丈來寬的小院子,便有一陣惡劣屎尿臭味,向鼻子里猛撲將來。令儀很快地將鼻子捏住,隨著掌柜穿進一條昏黑的夾道。一連有幾扇小門,都關(guān)著緊緊地,直到第四個門邊,還不曾推門進去,老遠地,就聽到門里一陣呻吟之聲。

彼此正爭持著,卻有一輛汽車嗚嗚地叫著,來到大門口停住,汽車門開了,下來一位艷裝的女子,穿了高跟皮鞋,咯吱咯吱響著走進門來。公寓里賬房笑道:“好了好了!周先生家里人來了。你有話和這位孔小姐去說罷。”

當時令儀走到床面前,世良睜了大眼向她望著,表示很懇切的樣子,微微地哼了兩聲。令儀道:“老人家!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了?”世良由蓋的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來,向她微微地招了兩招,然后答道:“好些了,多謝你!就是我很惦記我那孩子,他怎么不來見我呢?”

小客店掌柜,這倒大為吃驚,這位周先生家里,有這樣坐汽車的闊小姐,立刻把心里一塊壓重千斤的石頭,向下一落??仔〗阕哌M來,立刻板著臉道:“周先生還沒有回來嗎?到哪里去了?”掌柜的笑道:“周先生老太爺來了。”

如此想著,便將那鉆石戒指在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上去。戴上了,自己將手反復(fù)著看了兩遍,見那上面的鉆石,亮晶晶地向外射著反光。他心里想著,所以值一千塊錢的原因,就為著是這一點子光了。這要在跳舞場里露了出來,可是很出風(fēng)頭的事情,這倒不妨今晚帶去了給情美看看。

她這樣想著,那報上登的廣告,到了次日,換上字樣了。乃是:

春弟鑒:為何忽然不見?令尊尋弟來平不遇,身患重病,現(xiàn)由儀送往醫(yī)院療治。彼神經(jīng)受刺激過深,夢囈中屢呼弟名,極欲一面。所有問題,似均好解決。見報盼即刻回來,同往探病,否則老人若有差錯,吾人不能負此重罪也。姊白。

她這些動作,一層層都是逼著來的,要說她完全是出于自動,或者有些不可能,不過在臥病的周世良,這時又有些清醒了。他看到孔小姐這樣殷勤,心想著這個人幾乎把我當父親一般伺候。我原來說有錢的小姐,不能沾染,這可是我錯了。

她忙了這半天,把找計春的事,放到了一邊?,F(xiàn)在把世良安頓好了,這件事又兜上心來。心想:這件事可有些怪,他忽然不見,躲得渺無蹤影,難道是為了他父親來阻礙他的婚姻,故意地閃開了嗎?若果然如此,他對我這不能算是一番惡意。

她出去之后,猶如在籠子里放出一只關(guān)著的鳥一般,少不得在娛樂場中,多多地勾留一些時候。可是當她在外面這樣消遣的時候,恰是計春用空了錢回來找她的時候,自己正編了一套言詞,預(yù)備見了令儀來說著好交代那一百塊錢的下落??墒钱斔搅擞嘧雍图乙院?,就聽到女仆說:“小姐一個人坐著車子出去了。”

女仆對于這未來的姑老爺,當然是沒有監(jiān)視之理,由他在內(nèi)書房里坐著。計春坐在書房里閑著無事,就向書架上望著,打算抽兩本書來看,只見浮面的所在,有一套錦裝匣子,套著一部書。順手抽出來看時,上面題著有《戀愛真詮》四個字。這樣的書沒有少年人到手不讀的,于是抽出書來,靠在沙發(fā)椅子背上看起來。

在志愿書上,她寫了真姓名,說世良是她表叔。因為寫著世良是她表叔,自己這樣闊的小姐,不能讓表叔住三等病室里,所以替他出了二等病室的錢。好在孔小姐一筆拿出百十來塊錢,卻也不感到什么困難。當時稍微考量考量,及至錢已經(jīng)交了,也就無所謂了。令儀在收款處交了錢,醫(yī)生也就和世良換了衣服,送到二等病室里去。

回頭見掌柜站在房門外,便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弄錯了吧?”掌柜的兩只手同時搖著道:“不錯不錯!”

原來令儀用的零錢就存在這箱子里,掀開浮面兩件衣服看時,鈔票現(xiàn)洋樣樣俱有。計春先看到,未免是愣了一愣,后來一轉(zhuǎn)念頭,今天晚上,皇宮舞場,有上海新到外國女人表演,原約好了情美,一定到的。只因為身上的錢用光了,所以不敢去?,F(xiàn)在這箱子里的錢,怕不有一百多元,帶到舞場里去,足夠快樂一晚上的了。

到了家里,就躲在臥室沙發(fā)上,一手撐了頭,一手理著沙發(fā)上疊好了的報紙,也不展開來看。只是眼睛注視著沉沉地向下想去。偶然一瞥眼,看到報上登著尋人的大字廣告,上面說:“自君去后,汝母晝夜哭泣,命在旦夕,舉家惶惶,不知所措。見報望速回來,以安母心。至于汝之婚姻,決聽爾自主。予老矣,兒豈忍以個人愛情之事,置衰年父母于不顧乎?父白。”

到了醫(yī)院門口,令儀先跳下車掛了一個急癥號,然后讓醫(yī)院里人用了病床,將世良抬了進去。令儀也想著,既是把人送來了,少不得要擔些責(zé)任。索性在診察室外面坐著,等候醫(yī)生診斷。診斷完了,據(jù)醫(yī)生說:他的病很雜,乃是神經(jīng)受了刺激,身體過于疲勞,感冒菌侵入到血液里面去,才成了這樣的重病。這必須在醫(yī)院里好好地療養(yǎng)。要不然,很容易出別的毛病,那就更危險了。

令儀問不出個底細來,心里就更疑惑得深了。她在賬房里站站,又在院子里徘徊徘徊,最后想了許久,又走到房門口去,對著窗戶紙眼里向里面張望,于是嘆了一口氣,低著頭出門,上汽車回去了。

令儀道:“有地方尋他就好辦。坐我的車子,我們一塊走罷。你坐在開車的一處。”掌柜的不料她這樣慷慨古道,心想:我管你和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是只挑有辮子的抓,只要你肯同我到小店里去,我把那病人的擔子交給你了,怕你不出錢把他弄走嗎?令儀也沒有計較什么,只要是計春在他父親那里這就好辦。

令儀道:“好的!我明天把他找了來看你。今天是已經(jīng)過了看病的時候了,你好好養(yǎng)病吧!這件事,我可以辦到的。”說著,用手輕輕地按了兩下床褥,作一種安慰他的樣子,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令儀道:“哦!他父親來了?父親來了,就該躲著和我不見面的嗎?你知道他在哪里?”掌柜道:“他在我小店里。”

令儀看掌柜的這番情形,乃是巴不得立刻就把人轟了出去。病人危急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自己要救人,就只管救人,別的事就不必管了。于是點了頭道:“我還能到這里來第二次嗎?就是現(xiàn)在走罷。”

令儀看到,不由心里一動,再由此想到計春,十九必為婚姻問題避開的,其實這是他誤會了。我看這位老人家,是非常心慈,只要好好和他說,沒有不成功的,我也照樣來登一段廣告罷。

令儀看他那樣子,竟是十分厲害,便問客店掌柜,世良是怎樣病了?掌柜先看令儀的樣子,那般洶洶而來,很是詫異。后來令儀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良好了,似乎有些挽救之意。他心里想著,只要把這位瘟神爺能夠送出大門去了,就是自己之福,于是把世良的情形,說了個大概,因皺了眉頭:“這位周少爺不來,可把這老人家害苦了。醒過來就嚷,嚷著又暈過去了。”

令儀看了這樣子越是不忍,就問道:“老人家!你害的是什么?。?rdquo;世良微微地睜開了眼,卻又閉上,然后深深地哼了一聲。

令儀想著:這一段廣告登出去了,計春是必定要回來的了,于是靜靜地在家里等著。不料等了一整天,并不見他回來。到了晚上,令儀實在不能忍耐了,只好坐了汽車,到外面去散悶,以為遇到了熟朋友的時候,或者可以打聽打聽計春的消息。

令儀想著:他是計春的父親,計春是自己的未婚夫,既把人送來了,不能不醫(yī)治到底,于今只有把病人安頓好了,再去和計春商量。于是也就不再猶豫,填了志愿書,交了醫(yī)藥費。

令儀如此想著,又叫車夫開向公寓去。不想到了公寓里去,計春依然是不曾回來。令儀也曾問帳房先生是同著怎樣的人出門去的?賬房對于此點,怎樣肯說,只說是他一個人出去了,以后就不見了。

令儀受了他這陣恭維,越是不好意思說不替世良醫(yī)病,于是向大家點了兩點頭。那位掌柜先自動手,就走到炕邊,將世良的被抄著緊了一緊,然后和那三位伙計,將世良帶抬帶抱的,擁上了汽車去。車廂里連被帶人,橫躺在椅座上,就不能再容留第二個人了。因之令儀毫不躊躇,就和開車的同坐在前排。這在她總算二十四分的好意了。

令儀又想著:送世良到醫(yī)院里去治病了,自己就得擔負一種責(zé)任,究竟如何,應(yīng)當去看看。所以她把入院的手續(xù)都弄清楚了,也就跟著到二等病室里去看病人。

令儀下了車,見這里是在黑灰墻上,開了一座小門,門框上懸著四方玻璃罩子燈,上有四個字:利達小店。她看到這種情形,不由得身體向后一縮,發(fā)起愣來。問道:“就是在這個里面嗎?”

他這樣想著,將手表粉鏡盒子塞到枕頭下面,那戒指可就不曾還原。他忽然站起來,將自己的手表抬起來看了一看,已經(jīng)十一點鐘了,便冷笑道:“唉!這時候還沒有回來呢。”他這樣說著話,也并沒有什么人理會他。

他將兩手插在西裝褲袋里,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個圈子,便看看令儀用的皮箱,一層層地疊了上去,卻有好幾個,心里想著:她送了我一只手提皮箱,那鑰匙還在我身上,不知道能否開這里的箱子,我且開著試試。

于是掏出身上的鑰匙,在浮面手提箱子的鎖眼里,試了一試。誰知手隨便地一扭,那鎖片嘎地一聲便開了。

于是拿了書本,索性走進屋子來,向床上一倒,兩只手在床上胡亂地摸著。不覺摸到了枕頭下面來,順手觸著,卻有幾項零碎東西。掏出來看時,乃是一只小手表,一個粉鏡盒子,一只金剛鉆的戒指。這手表和粉鏡盒子,那是男子不能用的;至于這鉆石戒指,仿佛卻聽了別人說過的,值一千多塊錢,是最闊綽的裝飾品,這應(yīng)該自己戴著試試,也讓自己嘗嘗這身上戴寶石的滋味。

世良道:“孔小姐!我和你令尊大人見過幾面了,我們商量好了,來和計春接頭。”他本來就是說一個字哼一個字,一說到這里,他的眼睛慢慢閉上,竟是說不下去了。

上了車子的時候,還向掌柜重問了一句道:“他是在你們那里嗎?”掌柜笑道:“當然在那里,我怎能夠騙你呢?”有了這句話,于是這輛汽車風(fēng)馳電掣地向前門外利達小店開了來。

但是當他伸手要鎖的時候,心里第二個念頭,卻又變了。這錢不能拿的,令儀用錢,雖是很大方,但是我想用多少錢,應(yīng)當明明白白地向她去討,不當背了她,暗中偷她的,還是把票子送回箱子里去吧!他猶疑著手扶了箱子蓋,不免出起神來。

最后他又想了,拿就拿了罷。我們既是夫妻,誰用誰的錢也不算偷。我把錢帶去,留個字條,讓老媽子交給她就是了。他想著,這個辦法是對的。

于是將鈔票揣在身上,就到隔壁內(nèi)書房里來,看到書桌上有現(xiàn)成的紙筆,坐下來,就提起筆在一張洋式信箋上寫道:“令姊!我晚上來看你,久等不回,你到何處去了?奇怪奇怪!枕下戒指,我借去一用……”

寫到這里,不免躊躇起來。只管用筆頭倒擦抹著自己的鬢發(fā),戒指在枕頭底下,我順手摸來,還有可說,這鈔票人家是放在箱子里的,為什么我打開人家的箱子來拿錢呢?這錢和戒指,我雖拿了,我若不說明,令儀未必知道是我拿去的,我樂得不做聲,讓她去疑心仆人好了。心里想著,手上已經(jīng)把寫的那信箋,捏成了個紙團。接著就向衣袋里一揣,這樁案子,自己既然打算胡賴,那就不能夠再在這里等著了。要不然,令儀回來了,彼此當面,這話可不好說,于是戴上帽子,就向外面走。

當他走到院子里的時候,皮鞋底在青磚鋪的地面上得得作響。老媽子就追著出來問道:“周少爺!你走了嗎?等了這樣久,索性等一會兒罷。我們小姐,一會子也就回來了。”計春道:“不不!不等了,我還有事呢。”他口里說著這話,嗓子眼里,可是抖顫著的。女仆道:“余老爺來了。你不和余老爺談一會子去嗎?”

計春心里想著怪呀!她為什么老留著我,莫非她已看出了我什么形跡嗎?便答道:“我明天再來罷。夜深了,我要回公寓去了。”一面說著,一面就向外面走,到了大門外,心里還撲撲亂跳,自己定了一定神,自己一跺著腳發(fā)著狠道:“事情既是做了,害怕也是無益。錯就錯到底,管它呢!我上舞場去了。下了這樣的決心,那就什么也不怕了。”立刻雇了街上的人力車子,飛奔到皇宮舞場來。

今天這里是更熱鬧了,那大門口兩個圓圈圈的紅綠電燈門框之外,又有四個電燈球大字,“特別表演”。大門外空場子里,汽車換著汽車停住,把人行路都塞斷了。人力車到門外路上,還不曾停著,一陣鏗鏘的音樂,就送入耳鼓來。計春心想:總算來得不晚,還把熱鬧時間趕上了。

跳下車來,也沒有毛票給車錢,只好給了車夫一元現(xiàn)洋,自己匆匆忙忙地,就向舞場里面跑著。到里面看時,恰好情美沒有得著舞客,獨撐著頭,在舞女座上等人呢。計春看到,認為是個絕好的機會,立刻買了二十塊錢舞票,到舞廳里去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他這里一坐下,向情美那邊看去,恰好她也向這邊看了來,四目相射,就對笑起來了。情美對他這一笑,為著什么,他不知道,他對了情美那一笑,就為著說不來,今天晚上,還是趕著來了。

二人對笑著,音樂臺上的樂隊已經(jīng)開始奏起音樂來了。他二人在音樂聲中,好像得著一種什么命令一樣,立刻走到一處,摟抱著跳舞起來。在跳舞的時候,那晶光閃閃的鉆石戒指,已經(jīng)射到情美眼里來。情美一想:這小子到未婚妻那里去了一趟,就戴著鉆石戒指來了。老陳說他岳家有錢,這倒不是假話。

當她眼睛射到戒指上時,計春也跟著她的眼光看來,臉上帶了微笑,自己先問道:“你看這個戒指好不好?”情美微笑道:“好是好,但是這放在你手上,我說好又有什么用處?”

計春若是要安慰她兩句,除非這樣說你喜歡我就送給你罷。然而這是太貴重的東西,怎樣能隨便地說送人,算是碰了人家一個橡皮釘子,也只得微笑著不做聲,把這場困難胡亂地就牽扯過去了。

計春跳完了舞,自己回到座位上去,一看今天的舞廳里,十分熱鬧,各座位上都三三兩兩地,唯有自己這里是一個人,卻太孤單了,想著剛才暗中得罪了情美,沒有什么可博她歡心的,不如讓她來坐桌面開香檳,和她捧捧場罷。

他如此一想著,摸自己衣袋里鈔票,還是成卷地塞在里面呢。這大可夠今天一晚揮霍的了。于是二次起舞的時候,將情美邀了過來坐下。接著,就開了香檳。情美在暗中握住他的手,就笑問道:“今天的報紙,你看過了沒有?”說著這話時,眼睛很注意他的臉部,看他是如何答復(fù)。計春很自然地答道:“今天我沒有看報呢。國家大事,與我毫不相干,我看報做甚么?”

情美咬了下唇皮,微微地點了兩點頭。笑道:“那樣就好。”這四個字,忽然聽著,倒有些費解。難道說一個人要不管國家大事,那才是好嗎!計春沒有追著向下問,也想不到這里面有其他的問題,當時也就只知道摟著情美,繼續(xù)地向下跳舞。

這舞場里,今晚本來就特別的熱鬧,先是三位舞蹈女星,逐位單人表演,后來又有男星配演,也是每人一場。等到這些節(jié)目做完,夜已深了,計春手拿著玻璃杯,伏在桌子上,眼望了跳舞廳中心,并不說甚么,就打了兩個呵欠。

情美在她自己座位上,斜著眼睛看去,心里已明白了,這就走近身低聲向他道:“我去打電話叫汽車,你送我回去罷。”計春笑著點了兩點頭。但是情美也不曾計及他已否答應(yīng),早是掉轉(zhuǎn)身匆匆地走去打電話去了。

計春聽到她說,須要他送了回去,已經(jīng)讓他的精神興奮起來,這不待情美吩咐,他也有那相當?shù)穆斆?,就悄悄地會過了座位上的錢,先到大門口去等著。不到二十分鐘,情美挽了他的手胳臂,就一同回到自己家里來了。

當太陽高照,時鐘的短針在一畫上面時,計春睡在很高的軟枕上,睜開眼睛來看時,便覺這屋子里,充滿了脂粉香氣。情美對了梳妝臺,正在濃抹脂粉;她在鏡子里,看到計春坐將起來,就回轉(zhuǎn)頭來微笑道:“你還睡一會子罷?昨天晚上……”說著,抿嘴一笑,計春將手抬起來,看了一看手表,微笑道:“若是在學(xué)校里的話,下午第一堂課,都該上了。床上只是我一個人,為甚么還舍不得起來?”

計春口里如此說著,坐起來,伸著腳到床下來踏鞋子。情美就在衣架上取了一件很干凈的睡衣,向他身上披著,同時喊道:“王媽!周先生起來了。打洗臉水呀!”計春只把睡衣的帶子系好,臉水漱口水,便一齊放在梳妝臺上。

計春來洗臉時,情美卻趁了這個時候,站在衣櫥子邊和他刷西服。計春也莫名其妙。她突然之間,在哪里就找著了一把毛刷子,這或者是事先就預(yù)備好了的了。自己洗完了臉,穿上了襯衫,情美拿著領(lǐng)帶和領(lǐng)子,就來和他一一加上。襯衫領(lǐng)子都穿好了,情美就提了西服,讓他來穿好。

計春走到外面堂屋里來,向窗外看看天色,他還不曾在椅子上坐下來呢,那個女仆就用一只紅色的雕漆盤子,托了一小瓷碗油湯似的東西進來,笑嘻嘻地放在桌上,她道:“周先生!這是今天一早燉的新鮮牛肉汁,很補身體的,你就喝了罷。”計春道:“怎么只一碗呢?”情美就在屋子里答言道:“這是特意為你預(yù)備下的,你就喝了罷。”

計春聽她如此說著,也就不必客氣了。但是心里想著,令儀要像情美這種樣子待人,那就好了。令儀只是肯花錢給人用罷了,至于溫存體貼那些事情,她是完全不管??上槊罌]有令儀那么多財產(chǎn),不說那樣多財產(chǎn),就算十分之一吧,我也愿意丟了令儀來娶她了。

他正如此想著,情美笑著走出來了,用手輕輕地撫摩著計春的脊梁,問道:“早上你還要吃什么東西嗎?”計春道:“不吃什么了。勞駕!叫傭人給我一杯茶喝就行了。”

情美道:“有有!早預(yù)備好了。你喝龍井呢?喝香片呢?屋子里桌上,圓壺是龍井,桶壺是香片,聽你自己的便罷。”計春笑道:“你也太周到了,何必為我泡兩壺茶呢?”

情美嘆了一口氣道:“你到今天才知道我對你是很周到嗎?無論哪個女人,對于自己心愛的男子,是不肯放棄的。但是我因為你喜歡唐小曼,就把她介紹給你交朋友了。我只要你精神上得著安慰,其余的事,我并不計較??上胛覍δ闶窃鯓右环氖铝?。”計春想著,這話果然。走到屋子里斟了一杯茶,靠著桌子,慢慢地呷著。一只腳懸了起來,只管抖文。

情美進來,用一只手搭著計春的肩膀,偏了頭,向計春臉上望著微笑道:“小兄弟!我愛你是真正地愛你,并不像別人,為了失戀,才和你要好。那是給別人看著,她自己來出氣的。你這樣年紀輕輕的,給人家拿來當傀儡,真是可惜呀。”計春聽了這話,未免心中一動,同時臉上也就紅了起來。

情美這樣一句很平淡的話,可讓計春的環(huán)境,起了莫大的轉(zhuǎn)變。袁佩珠所施的計策,總算有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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