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計春這個青年,聰明是很聰明的,但是他歲數(shù)太小了,而且他是窮苦出身的人,聲色場中,這些無邊的風浪,哪里能抵抗得住?他和令儀訂婚以后,用錢是用得舒服,但是令儀那個脾氣,可也不容易對付,動不動就變著臉色,鬧得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心里也就委屈極了。
在他和袁佩珠要好的時候,彼此之間,自然是無話不說。提到了令儀,佩珠就沒有說過她一個好字。當時因為佩珠和令儀是情敵,自己就也是聽一半疑一半。后來在陳子布口里,有意無意之間,也曾提到令儀身上來,他曾在很不經(jīng)意的時候,說著:令儀是為了負氣,才訂婚的。計春也曾想著這話有些相近。要不然,她那么一個有錢的大小姐,為什么要和我這窮小子訂婚呢?
那汽車到了門口,接連按上了幾響喇叭。他心里想著,里面聽了這種喇叭聲,知道是自己來了,必定有人來開門的。因之在車上付了車錢,才從從容容地下車。
這時離開了情美,和小曼同座看戲,年歲既差不多,一個穿著平整的西服,頭發(fā)梳得溜光;一個穿了短袖淡藍色的花絨旗袍,梳著兩個小辮,分在頭的左右。看戲的看到都這樣想著,哪里來的這一雙如此年輕的摩登男女?心里如此想著,由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不免向他倆身上看看。
這兩天和情美在一處周旋以后,這才知道女人的可愛,并不限于臉子好看而已。有許多所在,是文字和言語,都不能形容出來的。就以情美而論吧,她能舞,她能唱,她又會照應(yīng)著人;和她在一處,時時刻刻都感到舒服,決不讓人受上一點子委屈,將她來和令儀打比,那很可以證明令儀不是真愛自己的了。所以情美說出為了自己出氣才相愛,這就知道她說令儀的愛,不是出于真實的。自己現(xiàn)在修飾得豐致翩翩,卻不免去做一個情場的傀儡,這也就太可恥了。
計春躺在情美屋子里,就心里暗想著:她們對于我,真是十分親愛。就算是假的,人家為著什么?她并不曾胡花我的錢呀!計春如此想著,自是得意之極,也就信了情美的話,不曾走開了。情美說的話卻是言而有信,到了十二點半鐘,也就回來了。這時,計春和情美的感情,那就更加進一層了。
計春心想:這可怪呀!她家里人,都是深夜不睡的,有時候情美快到天亮回來,那電鈴一響,門就開了。這時不過十二點多鐘,舞女家里算是很早,怎么這門就叫不開?是了,電鈴也許壞了,且用手捶著門試試看。于是捏著拳頭,咚咚咚,在門上捶了幾十下。捶的結(jié)果,依然是雙扉緊閉。
計春并不因為這樣引起別人的注意,是一件少年可恥的事,他倒十分得意,不住地偏過頭來,和小曼說東說西。因為他是這樣得意,所以在聽戲的時候,也就忘記了一切,及至把戲聽完,也就十二點多鐘了。
計春對于唐小曼這種天真活潑的態(tài)度,本來也是很愛的。但因為和情美那般相好,實在不忍丟了她和第二個人談戀愛;而況她也看破了這事。嘴里只管直說,弄得人也不好去做那明知故犯的事。
計春再要說時,情美摟著他,在屋子里,東倒西歪跳起舞來。計春看看這種情形,分明是人家不愿向自己灌迷湯,這更見得她是好意了。因此彼此越說越投機,計春并不想走。在情美家吃過了午飯之后,情美又陪著他打打乒乓球,下下跳棋,混混就天黑了。
計春以為她這樣說了,小曼必要性急起來的,可是所猜的正是反面。小曼突然地站了起來,將計春一只手抱在懷里,將頭靠著計春的肩膀,笑道:“小周!你得替我爭口氣,和我多親熱親熱。”計春望了情美,只是笑,什么也說不出來。
自己在這門口呆呆地望著,沒有一個辦法。后來這胡同里遠遠地有皮鞋聲響,計春料著是警察來了,趕快就走了開去。
次日正午,計春先起床,卻看到窗戶邊條桌上,放了一封請?zhí)7馓咨蠈戧懬槊佬〗?。順手抽出里面的請?zhí)磿r,乃是穆祥生穆石佩貞謹訂。這分明是夫婦兩個合請了。因?qū)⑻铀偷酱裁媲?,向情美道?ldquo;喂!快起來罷。今天下午,有人請你吃飯呢。”
情美道:“怎么會是舞客?人家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啦。這穆祥生,是前門外四五家綢緞莊的東家,家產(chǎn)幾千萬呢。他太太認識我,曾托人對我說過,要認我做干女。因為他兩口子今年五十多歲了,還不曾生育,有個兒子,是過繼來的,已經(jīng)娶親添孩子了。但是這兩口子有兒無女,還嫌不足,又想認我做小姐。我想我一個當舞女的人,哪里配去做這么闊的小姐?所以我還不敢十分答應(yīng)。今天這一會,我也想不去呢。”計春拍著手笑道:“這是好事呀!你為什么不去呢?”
情美道:“卻又來了,我既把你當自己人看待,你的錢,就是我的錢。你到舞場里去,買舞票,開香檳,一晚就花好幾十塊錢。我呢,不過得個幾分之幾。你為了我花錢,我又不曾得著實惠,那是何必?依我說:你還是省了那幾個錢,留著我們或是買衣料,或是吃館子,或老留在你那里,作為我的零用。這都不比在跳舞場上花去,這強得多嗎?你若是悶得慌,就在我床上躺躺,找本小說看看,這豈不是好?我今天晚上不會鬧到深夜,可以早點回來的。你不看我的臉。”說著,將臉兩邊偏側(cè)著讓計春看,果然只是淡淡地撲上了一點粉,并不曾抹一點胭脂,眉毛也是平常的樣子,并不曾畫。
情美道:“今天我七點鐘就要走,你又不便回去,把你扔在我這里孤孤單單地,那是怎么辦呢?”計春道:“這不要緊。我隨便到哪里去混幾個鐘頭,就把這幾小時混過去了。”
情美連連搖頭道:“不不!這個戒指,大概值兩三千塊錢,若是丟了,可賠不起。再說,這戒指又不是你自己的,若是你自己的,我就大著膽子借了去充一充面子,可是你這戒指,還是未婚夫人的呢。那位小姐若是看見你手上沒有戒指,問起你來,你何言答對?”計春笑道:“你也未免說得我太怕她了。你拿去戴著罷。”他口里說著,手上就已經(jīng)把那戒指取了下來,交給情美。
情美這時站在屋子里梳妝鏡前,在理頭發(fā),于是放下手上的梳子,掉轉(zhuǎn)身來,兩手握了計春兩只手,連連搖撼了幾下道:“我無論說著什么,你怎么總不當是好意呢!你想呀,我們這樣早晚不離,我是把你當一個平常的舞客看待嗎?”計春正色道:“你簡直把我當自己的小兄弟一樣看待了。怎么倒說出這種話來。”
情美笑道:“這又如何使不得呢?你別疑心生暗鬼躲躲藏藏的。老老實實就和她公開地交朋友,我一點也不吃醋。再明白說一點,老九年輕呢,只曉得玩,還不懂得什么叫愛情。你這一顆心,都在我身上了,憑老九那點本事,還不能把你套了去呢!你怕什么?”她這種話,越是說得直爽,越是讓計春死心塌地,簡直沒有絲毫可以拂逆的余地。聽她說著,只有嘻嘻地笑。
情美笑道:“瞎!是的。要成天成夜陪著他的,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今天去接近他。你若是能在我手上把他奪了去,我才佩服你呢。我們什么事都丟開,要怎么辦就怎樣說。你若是今天不去,那就是故意面子上裝做正經(jīng),以后你們倆就別到一處玩了。”
情美笑道:“我去是去,我會裝著生病回來。一點鐘以前,我準可以到家,你等著罷。你可不許走。”說時,握住計春的手緊緊地搖撼著。計春笑道:“我若是走開,以后彼此就不用相會了。你想,我還有臉子見你嗎?”
情美笑道:“我們和舞場里是有合同關(guān)系的,無論我怎樣舍不得離開你,可是不去不行。”計春聽了這話,真?zhèn)€是由心里疼了出來,便道:“難道我能叫你為了我,把工作都犧牲掉了嗎?你只管去罷。”
情美笑道:“倒不是如此。我的衣服雖多,但是在舞場上穿的東西,未免太華麗了,到人家去,恐怕人家說我不莊重。這也罷了,我挑兩件極老實些的穿就是了。只是我一件可寶貴的首飾都沒有呢。因為這兩位老人家和朋友介紹,一定說我是位小姐,不肯說我是舞女的。”計春道:“這很容易辦。你把這個鉆石戒指拿去戴就是了。”
情美瞟了他一眼道:“朋友!我們似乎要比朋友勝過一籌吧?”計春笑道:“卻又來了!既是我們的交情比朋友還要勝過一籌,你把我的戒指拿去戴一兩天,又算得什么?這哪里還值得你在口里老念著呢。”
情美接著帖子看了,哎呀一聲,連說了不得!計春見她大為吃驚的樣子,便問是怎么了?情美就噗嗤一聲笑起來道:“這是想不到的事。他們夫妻兩個,會請我吃飯。”計春道:“這下請?zhí)氖钦l,不是舞客嗎?”
情美聽了這話,才帶著笑容出去,到了院子里的時候,還高著聲音叫道:“媽!你可別讓小周走了呀。他要走了,我回來了,可和你要人。”她母親也就在院子里高聲答道:“慢說是你心愛的人,就是你心愛的東西,也不敢放松的。你把人交給我得了,決沒有錯的。”這樣說著,才聽到一種高跟皮鞋的響聲,一路響著出去了。
情美到了這時,就不由得喜笑顏開起來,情不自禁地,將手搭在計春的肩上,向他連連地點著頭道:“謝謝你啦!”計春道:“你這人太客氣了。朋友的東西,互相通融一下子,那算得了什么?”
情美依然咬了下嘴唇,在那里想心事。她忽然笑著瞅了計春一眼,點點頭道:“我有辦法了。老九是個戲迷,我買兩張戲票,讓你和老九聽夜戲去罷。”計春笑著搖手道:“這如何使得?”
情美低頭想了一想,又搖了兩搖頭。計春道:“你為什么不能決定?”情美道:“你想呀!他們家里請客,當然是什么樣子的闊人都有。我衣服首飾全沒有,怎好去得?”計春笑道:“照說你的衣服,那是很多的了,像你做客,都嫌沒有衣服,難道還要穿描龍繡鳳不成?”
情美且不理會他這句話,頓著眼皮,咬住下嘴唇,似乎又把什么事想出了神。計春道:“你還想什么?”
當時紅著臉,又不便啞口無言,微笑道:“你這話是很憐惜我的。可是老實說,我本人是個窮小子,所用的都是親戚的錢。我縱然愛你,我也沒有那個力量娶你,那也不是枉然嗎?”情美順手將他手上的茶杯,接了過來,喝著一口,然后再用那只手拍了他的肩膀微笑道:“小兄弟,你錯了。你以為婚姻的關(guān)系,都是建筑在金錢上的嗎?”說到這里,她連連搖了幾下頭道:“不說了,不說了,在這個時候我說著,顯然見得我是夸嘴。過久了,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當他剛進了公寓大門時,伙計見了他,第一句話便道:“周先生!你可回來了。那位孔小姐,晝夜地尋你。今天晚上,還打了兩遍電話找你呢!還有一位老……”計春不等他說完,心里已是亂跳。想著:這必是鉆石戒指這件事發(fā)作了,這公寓里如何能???便搶著道:“孔小姐找我有要緊的事嗎?那我連夜就去罷。”說畢,扭轉(zhuǎn)身就向門外走。
小曼道:“找情美去,她沒有回來嗎?她的床也不能搬了走。”計春道:“你說怪不怪!她家的大門反鎖了,叫不開門。”
小曼道:“我們姊妹們感情不錯,難道我真搶你不成?”計春道:“你既是要避嫌疑,我也沒有法子,我就在這里坐到天亮走罷。”說到這里,音樂已經(jīng)停止了。
小曼道:“你不回家去?”計春道:“夜深了,叫門費事,而且也不方便,現(xiàn)在快兩點鐘了!我還沒有個安身之處。真著急!”
小曼瞅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在我面前玩手段。”計春道:“我可賭死咒,她家大門,實在是反鎖了。你不信,我們一同去看看。要不然,你叫叫她家的電話,若叫通了,就算我騙你。”
小曼撅了嘴道:“著急,活該!”計春笑道:“你不是說要在情美手上把我奪過來嗎?”
小曼急于要上舞場,就由計春在附近汽車行里雇了一輛汽車,直接把小曼送到舞場里去。在舞場里一問,說是情美今天請假沒有來。計春想著她必是回家安歇了,立刻坐了車子到陸家來。
小曼就笑道:“你待周未免太好了。花錢買票讓我陪他去聽戲,那還罷了,又怕我不耐煩,還許著我另外報酬。難道你和他訂了條約,非成天成夜,陪著他不可嗎?”
她接著戒指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些卻之不恭,那么就是這樣辦。我說定了,借你……”說著,將戒指先戴在手指上,然后右手比著左手的手指頭,口里默算道:“現(xiàn)在兩點,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至遲十一點好回家了,我借九小時罷。不過有一層,你既然沒有戴戒指,不宜和孔小姐見面。你在我這里再委屈一宿罷。”計春道:“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怎么說起委屈兩個字來了?”
在舞場上的唐小曼,看到他去而復回,倒很是詫異。這時候了,情美為什么不留住他,還讓他出來?計春到了這里,當然也不會想第二個了。在屋頂上電燈放著醉人的紫光,音樂臺上奏著那曼聲的調(diào)子時,計春摟著小曼,一歪一跛地慢舞著,低低地向她道:“老九!今晚上我沒地方安身了,怎么辦?”
吃過了晚飯,情美就不等計春開口,先就攔住他道:“你今天不必上舞場去了。”計春聽了她這話,倒是愕然,就站定了,望著她曲臉道:“這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嗎?”
及至汽車開走了,門里面還沒有響聲,于是伸著手,就去按門上的電鈴。兩次,三次,把電鈴按到四次,還不曾有人出來開門。
到了下午四點鐘,情美果然去買了兩張戲票,同時打著電話給唐小曼,說有要緊的事商量,請她立刻就來。等到戲票買到了,唐小曼也就來了。情美告訴她說是請她陪計春看一晚上的戲,明天另有報酬。
余子和家,夜深是不能去了,朋友家里,也不能半夜拜會。最后想著:只有回到那四五天不曾去的自家公寓里安身了。
伙計追了出來道:“周先生!你務(wù)必要到孔小姐那里去一趟。她有十分要緊的事,非要你當面不可哩。”計春聽說,更是慌了。不能回公寓,這個時候,到哪里去?只有回舞場去,是一條正路??v然明天情美吃醋,說是陪小曼跳舞了,但是誰教她家今天晚上關(guān)門大吉呢?他想著有了理由,便又回到皇宮舞場來。
不過這時他正對了那大門,久在夜色里,眼睛漸漸亮了。這一亮,看清楚了。呀!這門是反扣的,外面還插著一把鎖呢!情美就算吃酒不曾回來,她母親呢?她家里的女仆呢?還有半做廚子半做聽差的一個南方人呢?難道都去做客去了?自己對了那大門,呆呆地望著,不知是何緣故,心里卻有些撲撲亂跳。心里想著:她全家人都不在家,這必定有些緣故??墒沁@般夜深了,向哪里去問這些緣故呢?若去問街坊吧?恐怕陸家和街坊鄰居,都沒有什么來往。這時胡亂去打人家的門,將人家由睡夢中驚醒,人家不會說是我發(fā)狂嗎?那么,向舞場去打聽,然而她向舞場是請假的。她若是出了什么事,那還要說自己多少涉些嫌疑呢?
三個人在屋子里糾纏了許久,陸家又辦了很精致的晚飯給計春和小曼吃。情美因為要去赴席,只是在旁邊坐下干陪著。到了八點鐘,情美叫了一輛汽車來,親自送計春和小曼上戲館子去聽戲,她才從從容容地到穆家吃酒去。
小曼回到舞女座上,回想到計春這樣年少,而用錢又是那樣揮霍,有這樣的機會,似乎也不可失掉。于是就悄悄地走到電話室里,向情美家打電話去。果然的,叫了十幾分鐘的電話,不聽到一點回音。小曼這才信著計春的話不假,就算是假的,自己打過了這遍電話,也就對得住她們了。
小曼回來之后,二次和計春合舞。計春又提到今晚無處安身的話。小曼笑道:“隔壁就是旅館,你不會開房間去。”計春笑道:“你不能陪我去嗎?”小曼道:“你不知道帶舞女住旅館,那是要犯法的嗎?”計春笑道:“這樣夜深,警察還會去查房間嗎?那也未免太多事了!多給茶房兩個錢,他自然會同我們遮蓋過去。”小曼瞅了他一眼道:“看你小小年紀,你倒是什么都懂,這都是情美這班女朋友把你教壞了的吧!”計春笑道:“她倒是沒有教我做壞事。”小曼道:“誰教過你做壞事?”計春笑道:“回頭我可以詳細告訴你。”小曼點著頭微笑道:“哼!我倒是要審問審問你。”
兩個人談著話,又合跳了兩次舞。因為上半夜兩人同看戲的,都感到疲倦。到了三點鐘,小曼先就離開了舞場了。不到十分鐘,接著計春也就走了。他們這樣不知天高地低的少年,只顧眼前。計春所說要詳細告訴小曼的話,少不得總是要告訴她的。小曼詳詳細細地問,他自然也就詳詳細細地說出來了。
這舞場隔壁,就是一家中央飯店。在次日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小曼臉上黃黃的,蓬著頭發(fā),緊裹著斗篷,由飯店大門口出來,坐人力車而去。這飯店某號房間里,計春一人坐在沙發(fā)上喝著茶,心里想著:倘然今生一生,都是這樣地過去,那倒也快活。不過這件事最好不讓情美曉得,那就更有興趣了。
他想著出神,門外夾道里,正有賣報小販,慢慢唱著報紙名字,走了過去。計春心里一動,這有好幾天不曾看報了,倒要看看報上,國家社會,在這幾天可曾發(fā)生什么問題。于是叫報販進來,大大小小買了幾份報看。
他兩手捧著,還不曾展開來,便在報頭邊,廣告第一行,看到了“計春弟鑒”四個大字。什么?有人登報找我呢?也許是同名字的人吧!再將大字下的小字全文一看,乃是:“登報數(shù)日,覓弟不至,豈有心躲避乎。尊大人現(xiàn)臥病醫(yī)院,勢甚危殆;弟若不前來,誰負此重責?若弟有甚困難,不能抽身,亦望設(shè)法告知。其余各問題,容面敘。儀白。”
計春一看,這不成問題,必是令儀登報的了。她這廣告上說:我父親臥病醫(yī)院,這話有些靠不住。我父親臥病在安慶,他不會進醫(yī)院的,令儀怎樣又會知道。我父親若臥病在北平?根本上沒有聽到說他要來,這顯然是令儀丟了戒指,著了急來找我了。我原來猜這戒指,也不過值一千多塊錢。情美說要值兩三千塊錢,仔細想起來,也許不止值這些個錢。在小說上曾看到過,一只戒指,有值幾萬的呢。若果是那樣值錢,令儀怎樣肯放過我。這不是鬧著玩的,趕快給令儀送回去為是。
心里想著,再拿別的報看看,上面都有這一種廣告。這不用說,一定是令儀發(fā)了急了,所以到處大登廣告。俗言道得好: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我家還在安慶呢。我若老躲避著,她必定會找到我家里去的,那么我還是早早把戒指取回來,送還給她罷!
他如此想著,更是不敢稍緩,立刻會了旅館賬目,拿了那卷報紙,坐著人力車子,就向陸情美家來。還不曾到呢,遠遠地就看到那門口擁著一群人,還有兩位穿黑衣服的警察,指手畫腳,在那里說話。
計春心里又是一動,在胡同口上就跳下車來,自己裝成一個過路人的樣子,慢慢走到情美大門口去,只聽到一個人道:“她們家木器家私,全是租來的,丟了要什么緊,至于能帶的東西,全帶走了。”
計春見說話的是個老年人,便取下帽子向他點了一個頭道:“老先生!這是怎么回事?”那老人嘆了一口氣道:“別提了!這一家子是當舞女的,前前后后,在這胡同里欠下不少的債,昨晚晌卷逃了。”說著這話,只管向計春周身上下打量,接著問道:“你這位先生!認得她嗎?”
計春得了這個報告,猶如在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睜了雙眼,望著大門,許久才道:“不能進去瞧瞧嗎?”警察向他望著道:“你是陸情美的舞客嗎?”計春道:“不!我是新聞記者。”警察道:“你有名片嗎?”
計春伸手到衣服袋里掏了一陣,笑道:“沒有,我不想出門就會遇到這種事,沒有帶名片。”警察道:“對不??!這可不能隨便進去,主人翁一逃走,這里就是是非之地了,誰愿意進去犯嫌疑?”計春聽說連新聞記者進去都有嫌疑,若是表明自己和情美的關(guān)系,那不客氣,也許他要帶走。自己省點事,還是走開罷。
警察一再提到舞客兩個字,這倒讓自己想起來了:自己認得情美,是陳子布介紹的,陳子布就是情美最老資格的一個舞客。情美何以逃跑?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陳子布總應(yīng)該知道。他介紹這種女子和我做朋友,不能不負點責任,我找他去。
這個念頭轉(zhuǎn)了過來,立刻又奔到陳子布的寓所來。但是他和現(xiàn)在的計春一樣,行李箱籠,都寄放在一家頭等公寓里。然而他的人卻是沒有固定的地方安頓,人和行李,也許四五天不見面。計春趕去時,當然是不在家了。
計春越是找不著人,心里就越?jīng)]有了主張。他回想著:這事是有些蹊蹺,陳子布雖和我感情很好,但是一位新朋友,究竟他為人如何,卻是不得而知。再說無論交情怎樣的好法,沒有把愛人讓給朋友的??搓愖硬己颓槊赖那樾?,以前應(yīng)該是極熱的人,何以他自己愿意離開,卻讓給我。天下事又是這樣無獨有偶。陳子布把情美讓給我了,情美又把我讓給小曼。雖說做舞女的,把愛情這件事情看得十分淡,可也不應(yīng)當公開地這樣做。
他心里想著,腳上沿著人家屋宇的墻臉,只管一步步地向前移著,自己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偶然醒悟過來,抬頭看時,卻是一條素不相識的胡同。自己覺得心里像火燒一般,立刻掉轉(zhuǎn)身,向來的路上走回去。但是也只走了幾步,心里忽然省悟過來,我往哪里去?見令儀去,把什么臉見她?回公寓去,她可以找到公寓里來?找其他的朋友想法子嗎?那些人和陳子布是一流的??墒遣换厝?,也不找人,就整天整晚在胡同里走著不成?而且這樣走著,也決想不出一個什么辦法來的!于是那腳步慢慢地緩移,緩到一寸挪不動,究竟是站住了。
他心里想著:情美跑了,我倒陷住了。她待我那樣好,突然地跑了,是想不到的事。莫非那都是騙我的嗎?若說騙我,沒有別事,必是為了這鉆石戒指。她為了這鉆石戒指,連碼頭都可以拋開,想必這戒指值錢。與其這樣讓她騙了,我不如自己賣了來花,雖是得罪了令儀,那也值得。??!便宜了這個女騙子。
他心中如此想著,腳下就是一頓,這種動作,完全是他情不自禁,無意識地表示出來的。偏是在這時,有兩名巡邏的警士,由這里經(jīng)過,看到他一個穿西服的少年站在人家墻角下跺腳,這卻是件可疑的事,便走向前來問道:“這位先生!你站在這里做什么的?”計春猛然一抬頭,心里不由撲撲地亂跳著,就向警士笑道:“我不做什么。”警士道:“你不做什么,為什么站在這里跳腳呢?”計春笑道:“是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丟了一支自來水筆,遍地里都沒有找著,所以我發(fā)急了。丟了就丟了罷,我也不找它了。”說時,他搭訕著向四周看了幾看,也就走了。
這樣一來,真把他為難極了,公寓里去不得,朋友家里也去不得,甚至大街上也停留不得,這怎么辦?他走路時,自言自語地道:“狗急跳墻,人急懸梁。我要懸梁了。”他如此說著,自然十分著急。然而他真?zhèn)€懸了梁,那現(xiàn)代青年的下場,也就太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