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上午九點的時候。
有一種暴風(fēng)吹過那樣的騷亂,起于一宅五樓五底、美輪美奐的住宅中。那座華麗的屋子,當(dāng)然不屬于那些專門仰仗二房東先生代領(lǐng)戶口米票的凄慘朋友之所有。告訴你:它是我們的聞人余慰堂先生的不動產(chǎn)之一。
如果你有那種幸福,你能常常走進這座屋子,不久,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廣廈中的一些廢置不用的空屋之中,囤著大量的食品,大量的用品,以及大量不為自己所需的藥品。
這廣廈中不但囤有大量的貨,同時卻也囤有大量的人。
平時,住在這所廣廈里的每一個人,其安閑的程度,決不輸于那些被囤的貨物。但是,在這一個特殊的上午,那些被囤的人,卻已不能和被囤的貨物保持同樣的安靜。
騷擾的原因,是為他們的主人——我們的聞人余慰堂先生,一夜沒有回來。
一個聞人,必然的也是一個忙人,一夜不歸,那有什么稀罕呢?也許,他是高興住在他的“袖珍公館”里;也許,他已被挽留在特種的所謂“生意上”;也許,他有外交上的應(yīng)酬,而在研討什么“四方形的戰(zhàn)略”。凡此種種,不是都有一夜不歸的可能嗎?急什么?
可是,以上的理由,現(xiàn)在卻并不適用于這座廣廈之中。
因為,我們這位聞人,私生活一向很嚴肅。平時,絕對沒有一夜不歸的習(xí)慣。很多人知道:他的太太的賢德,卻是養(yǎng)成他這嚴肅的習(xí)慣的原因之一。
余先生另有一個習(xí)慣:平時,如因特殊的原因而在外面逗留到晚上十二時以后,他必須要打電話回來,報告他的準確的所在地點,聯(lián)帶說明他的準確的回家時間。
可是,在上一晚的十二時以后,那個必要的“述職”的電報,竟沒有送回“白宮”。
這是一個反常的情形哪!
因之,一種較小的騷亂,在隔夜已起于這座廣廈之中。
電話線在隔夜已和各個有關(guān)方面開始接觸。但是,從各方面所獲得的消息,始終非常混沌。
尤其惡劣的是:我們聞人的賢德太太,在最近,恰巧聽到過一種傳說,據(jù)說余先生在外面,頗有一些不穩(wěn)當(dāng)?shù)钠髨D,正在偷偷進行。這使太太暴跳如雷。她覺得那個傳說,似乎已讓眼前的事變證實了。
并且,還有很離奇的事情哩。
在這一夜,余公館中曾一連接獲三個很奇怪的電話。電話的對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聲音非常緊張,探問余老先生有沒有回來?這里問她是什么人,找余老先生有什么事?那邊卻把電話“括”的一聲掛斷了。——三次的情形都一樣。
這三個電話,第一個是在晚餐時候打來的。最后的一個,時間卻已過了午夜。對方的聲氣,似乎愈弄愈著急。——這女人和余先生有什么重要交涉呢?
看來事情真有點奇怪!
一個緊張的隔夜,在那位賢德太太一半憤懣一半憂慮的混合心理之下度了過去。
到今天早晨,時候還不到六點鐘,大隊帶有通緝性的偵騎,紛紛奉命出動。其中包括:余先生的大公子國華,次公子家華,以及男女干練仆役等等。
在九點半的時候,大少爺國華的自備汽車,已開回余公館門口。他從汽車里跳下來,用噴香的手帕抹著汗說:“他把全上海的地皮,差不多都已翻轉(zhuǎn)來,簡直毫無影蹤。”
十點剛敲過,二少爺家華坐著出差汽車,也回來了。頭上菲律賓式的頭發(fā),已經(jīng)弄得很亂。他用手帕拂著西裝上的灰塵說:“凡是可找的地方,都已找遍,甚至他連浴室那種地方,也已列入調(diào)查的表格;但是,浴室在上午不開門,所以結(jié)果當(dāng)然他是失望了。”
以后,其他出動的人員,也都陸續(xù)回來,他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老太爺?shù)膬善舶俗猪毜挠白印?/p>
于是,事態(tài)漸見嚴重;公館里的小擾亂,漸漸進入于驚惶的階段。
正在這個鴉飛鵲亂麻雀插不進嘴的紛擾的時候,門房里的小山東,拿著一張名片,急匆匆地奔進來說:“有一位客,說要求見少爺,報告關(guān)于老太爺?shù)南ⅰ?rdquo;
大少爺、二少爺搶先看那名片,只見那張片子,紙質(zhì)很劣。片子不是印刷品,卻用開花毛筆,寫著三個不成樣的字:
費太敏
單看這一個片子,就知道這個片子的主人,是個不成材的東西。況且弟兄二人一見這個名字,大家都不認識。二少爺急忙問:“那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那個人,看起來有三十多歲。西裝穿得挺漂亮。”小山東這樣回答。
看在“西裝挺漂亮”的份上,于是大少爺急忙吩咐:“請他進來。”
那個不相識而投進一張劣等名片的西裝來賓,被邀進一間古色古香的書房間里,和兩位少爺會見。
女太太和下人們,在別室里以一種異樣的心理,期待著這來賓所帶來的消息。
當(dāng)那位來賓大模大樣踏進書房間時,弟兄二人急忙用天然的快鏡向他拍照。
只見進來的那個家伙,闊肩膀,高個子,身上穿了一套淺灰色的秋季西裝,裁剪十分配身。從弟兄二人眼內(nèi)看來,覺得此人的衣著,竟比他們還要考究。二人在想:這家伙如此漂亮;為什么要用那種“蹩腳”的名片?再看此人的面貌,倒也并不討人厭;而且,看在眼里,仿佛很熟,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又記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見過面。還有一點,此人胸前,垂著一條太過鮮艷的領(lǐng)帶,顏色紅得刺眼!這使二少爺?shù)哪X神經(jīng)上,似乎已引起了些某一種的刺促;而一時卻又想不起,這刺促是屬于何種原因。
來客響亮的皮鞋聲,充分表示出他高等華人的身份。一個鉆石的領(lǐng)針,在近午的陽光里閃射著威脅窮人的光華。
由于來賓氣宇的華貴,必然地使二位主人在招待他時,引起一種心理上的優(yōu)待。
大少爺和二少爺爭先以恭敬的態(tài)度招呼他坐下。
來客的“派頭”大得可以。他把他的染過色的西洋眼光,向著那些不夠摩登的中國式的家具“巡禮”了一下。眉宇之間,表示輕鄙不屑。他皺皺眉,以不習(xí)慣的樣子,揀著一張紫檀椅子坐下;坐的姿勢,像是橫靠在西洋式的睡椅里。
下人們揀選了上品好茶與上等名煙送上來。來客拿起紙煙,先看看牌子,看得滿意了,方始拿在手里,讓敬煙的下人給他燃上火。
下人肅然退出。外面有許多人,在竊竊私議;當(dāng)然,其中包括著余先生的賢德太太。
于是,他們聽到書房里的主客在開始談話了。
“費先生和家嚴是一向認識的?”老大用這敷衍句子開場。
“不知費先生光降,有什么見教?”老二跟著提出較積極的問句。
來客仰面噴出一口煙。于是他開口了。他的語聲很驕蹇,好像尊長在對小輩發(fā)言。他先問:“兩位是不是余老先生的世兄?”
“正是,正是。”老大先說。
“家嚴在什么地方?”老二比較性急。
“鄙人先要聲明,”來客說:“我和令尊并不是朋友。但有一點關(guān)于令尊的消息,想報告二位。”
“家嚴為什么不回來?”老二感到有點焦急了。
“有什么消息呢?”這是老大眼光里的問句。
“我不知道府上的規(guī)矩,對于報告消息的人,是否有什么賞格?”來客不說正文而先提出這樣的問句。說話時,彈掉一些煙頭上的灰。
弟兄二人看到此人左手的一個手指上,戴著一枚特大的指環(huán),——那是一枚鯉魚形的指環(huán),式樣非常特別。
可是弟兄二人,聽這人的話,說得有點蹊蹺,不禁面面相覷,一時覺得無從作答。
結(jié)果還是老大先開口說:“如果我們有什么事情,勞了費先生的駕,我們當(dāng)然要設(shè)法謝謝費先生的。”他這話,說得相當(dāng)圓滑而含糊。這巧妙的詞令,有點近于現(xiàn)代外交席上所習(xí)用的方式。
“那就很好。”來客點頭表示滿意。他又說道:“第一我要報告二位:令尊近時,在外面已新建設(shè)了一處小規(guī)模的公館,很有許多較神秘的事項,都在那里和人接洽。這消息也許二位還不知道。”
老大睜眼看看老二,沒有發(fā)聲。因為,這消息于他們確是一個新奇的報道。
“令尊昨日,不是在上午就出去的嗎?”來客發(fā)問。
二人點頭。
來客又說:“事實上,令尊離府以后,一直就到他的新建設(shè)的公館里,消磨掉了整半個下午。”
來客的說話,帶有一些頓挫的調(diào)子;這調(diào)子暫停于這個小段落上。他又噴著煙。
這時候,書房門外,有些密探們,正以“螞蟻傳報”的方式,將這位來賓所帶來的新奇消息,傳達于總司令部。大本營里有些咆哮的聲音在發(fā)出來。依著總司令的主張,恨不能立刻親自出馬,向來人追問出那個新政府的地點,而馬上給予叛離者以閃電式的襲擊。但是,這一個策略,卻讓一些參謀人員,盡力阻止了。
密探們在書房門外,密切地注視著這談話的新發(fā)展。
只聽來客揚聲在說:“但是二位,決不可錯怪令尊翁,以為他在小公館里,學(xué)習(xí)游手好閑。事實上,他在那邊秘密等候一個人,準備接洽一注偉大的生意。——”來客這幾句話,倒像有意在對付這書房以外的咆哮。
“秘密等候一個人?什么人?”二少爺感到焦灼而又困擾。
“接洽一注很大的生意嗎?”大少爺?shù)妮^和緩的口氣。
“費先生,能不能請你痛快些說?——接洽生意,大概用不著開一整夜的談判!——家嚴為什么還不回家?”老二的脾氣,畢竟暴躁,他開始對這位氣概不凡的貴賓,發(fā)出他的二少爺脾氣。
“咦!你——”來客自動燃上一支新的煙,隨手拋掉煙尾。他向老二瞪了一眼而厲聲說:“你竟這樣性急嗎?”
他用訓(xùn)斥的聲吻接說下去道:“阿弟!請你耐心聽我說,事情的演變,都由逐步而來,事體的說明,也要逐步而來。譬如:世界大戰(zhàn)之醞釀以及爆發(fā),那決不是一句話所能說明的。阿弟,是不是?”
二少爺是一個“七石缸式”的人物,(注:吳諺“七石缸,門里大”,意謂在家內(nèi)托大也。)主要的是他不知道這位叫他“阿弟”的來賓,是個什么身份。他覺得未便反抗,于是,紅著臉,默默然。
大少爺聯(lián)帶不敢作聲。
書房門外又在竊竊私議。
他們聽得那位來客,在用較和婉的口氣說下去道:“令尊在新公館里所等候的,是一個猶太人。那個英國籍的猶太老板,手內(nèi)囤有大批的挪威魚肝油。最近,為著某種原因,他的囤貨,將有無法出籠的危險。因之,他急于要找一個囤積界的偉人,趕快把這批貨物貶價脫手。——于是他就找到了你們的令尊。——”
弟兄二人很注意的傾聽。聽到這里,交換了一下眼光。因為在幾天之前,他們的確聽到過這回事。他們再聽下去。
“提起你們的令尊翁,的確是一個太偉大的人物!”來客聳聳肩膀,裝著一臉布景式的笑容說:“我們都知道他以前的偉大的歷史,真可以說是一位囤積界的天才者。在過去,他囤過米,囤過煤,囤過紗,囤過一切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他的偉大的計劃乃是無所不囤。而在最近,他又著手于建筑一道大西洋的海底圍墻。他打算把全市所留存的各種西藥,盡數(shù)打進他的圍墻之內(nèi)。他的志愿真?zhèn)ゴ螅核麥蕚浒讶心切┤鄙倏到〉娜耍珨?shù)囤積進醫(yī)院;他又準備把各醫(yī)院的病人,全數(shù)囤積進墳?zāi)?。哈哈,偉大,偉大極了!”
來客在整串的贊嘆聲中閃動他的眼珠。至此,他讓對方看出他的眼光里,流露一種兇銳可怕的神情。但是,他又不讓那弟兄二人,獲得插口的機會。
“實在令尊翁的意思,那也并不算壞。這個年頭,生活程度這樣高,做人也真不容易。承蒙他代大眾打算,讓他們早點得到總休息,省得伸長頭頸盼望戶口米。也不失為仁人君子的用心。”他繼續(xù)這樣說:“現(xiàn)在且談?wù)?。昨天令尊在新公館里,等候那個猶太人,等到傍晚的時候,那邊忽而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大少爺?shù)难酃饬疗饋怼?/p>
性急的二少爺,搔搔菲律賓式的頭發(fā),又想發(fā)問。但是,他的問句讓來客兇銳的眼光阻了回去。
書房門外議論又起。
有一件事頗為可怪:弟兄二人聽了來客那套半真半假似嘲似諷的話,他們始終無法猜測,這個家伙,究竟是個何等樣的人?同時他們也始終無法猜測,這位客人的來意,又是何等的來意?他們只覺對于眼前這個人,好像很有點畏懼;而又說不出為什么對他畏懼的原因。
他們只能努力忍耐著再聽下去。
“要說昨天發(fā)生的那件事,先得把新公館里的情形說一說。”
來客向弟兄二人問道:“你們對于那邊的情形,當(dāng)然不會明了的,是不是?這新公館是一宅單幢的小洋房。里邊下人不多,只有男女仆役各一。這是令尊怕人多泄漏機密的緣故。既然稱為新公館,當(dāng)然有一位新太太作為主要點綴。昨天下午,新太太正在陪伴令尊,吃點法國式的米湯。忽然外邊打來了一個電話,那是某公館里的太太邀請新太太去打牌。
“依照新太太的意思,本來舍不得把令尊冷冰冰地拋下;而令尊卻體恤他的新太太,說是只管去打牌,讓他一個人呆在家里也不妨。新太太走了,那個出賣大批魚肝油的猶太人卻來了。來的,并不是猶太人本身,而是猶太人派來的一個代表。這位代表先生帶來了幾瓶挪威魚肝油的樣品。那個女傭下樓的時節(jié),曾看見‘她們的少爺’,開了一瓶魚肝油,把瓶口湊近他的八字須,在嗅著瓶里的氣味。”
二少爺訝異地問:“哪一個少爺?”
“這是令尊在新公館里用鈔票捐到的愉快新稱呼。”
來客說:“你別打斷我的話呀!——不多一會,樓下男女兩個下人,聽得樓上有人在喊。那是猶太人代表的喊聲。奔上樓去一看,只見他們的有胡子的少爺,橫倒在一張沙發(fā)里,樣子像已昏暈過去。猶太人的代表說:大約是天氣太熱受了暑,不要緊!趕快把太太找回來再說。但是,那一男一女兩個僅有的下人,都不知道太太是在哪家打牌,因之他們無法打電話。于是不久他們都被那個猶太人的代表支使出去,分頭去到幾家熟悉的公館里,找尋他們的太太。結(jié)果,太太不等她的下人去找而先自動溜了回來,據(jù)說并沒有人邀她打牌,那個電話來得有點奇怪,讓她上了一次大當(dāng)。不過,這還不算上當(dāng)哩!踏進門來一看,方知真的上了大當(dāng)。原來,她的少爺不見了!”
這位古怪的來賓,像潮漲那樣一口氣述說完了那樁離奇的故事,最后,他用大聲補充:
“這就是令尊昨日在新公館里所遇到的事!”
這個時候,“白宮”中的首腦——我們聞人先生的正式而賢德的太太——為嫌密探們的情報不仔細,她已親自“移步出堂前”。她并沒有聽出那位來賓,站在兩架麥克風(fēng)前,滔滔地在發(fā)表何種偉大的議論;她只聽到那篇長篇演說之中,橫一個新公館,豎一位新太太,這讓她耳內(nèi)的火星,快要飛上巴爾干半島。
依著太太的主見,幾乎就要親自列席于這書房中的小組會議。但是,她的一些隨員們,卻勸她姑且聽聽看再說。
事實上,書房門外的許多人,都沒有聽清楚書房里的那段離奇的小說。因為,那位來賓,把這一席話,實在說得太長而又太快了。
當(dāng)然書房里的出奇談話還在繼續(xù)下去。
只聽得大少爺在驚疑地問:“那末,家嚴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少爺卻用尖刻而嚴重的調(diào)子,在向來賓發(fā)話:“你對這件事,怎么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來賓正在揚聲大笑,那笑聲像是深夜里的怪鳥叫。隨著笑聲他在得意地說:“這是鄙人一手經(jīng)辦的事情,我怎么會不清楚?”
這輕輕的一句話,仿佛挾著一股北極的寒流以俱來。卻使這弟兄二人的身上立刻冒著冷氣,連呼吸也凍住了。
室內(nèi)來了一陣緊張的沉默。
老大簡直驚異得無法再開口。
比較鎮(zhèn)靜而又機警的還是老二。他在囁嚅地問:“你,你是什么人?”
“二位的意思,大概想要查查我的身份證,是不是?”
弟兄二人,瞪大了四只眼,不響。
來賓把銳利的視線,從老大臉上兜到老二臉上,他指指自己胸前的那條紅領(lǐng)帶,說:“喏!”他側(cè)轉(zhuǎn)臉,指指自己的耳朵,說:“喏!”他又伸出他的左手,讓對方看他那個鯉魚形的指環(huán)說:“喏!這些,都是我的身份證。你們也許知道這些古董的。”
老大似乎還沒有覺悟到這是什么玩意,他的滯定的眼珠依然滯定。
(世上有些某種的人物,他們自以為名氣很大;他們自以為已經(jīng)把金字招牌掛在額上,連拾荒的孩子們一看也會認得。偏偏,有時候他們把額角掮出來,而人家卻不買那本賬。于是,我們的有名的人物,未免感到一些微妙的窘意。這時候,書房里的來賓,他就感到一點如上的窘態(tài)。然而還好,幸喜他顏面神經(jīng)的組織,一向具有可驚的密度。因之,雖然窘,倒還“不在乎”。)
但是,那位較機警的老二,他望望來賓的耳朵與領(lǐng)帶,他的腦內(nèi),開始閃出某種可怕的幻影。他用基督教徒對付撒旦那樣的聲氣向這來賓發(fā)問:
“你——你——你先生——就是——”
來賓卻以溫和平靜的口氣接下去道:“不錯,你已經(jīng)認識我。既然大家相識,那就好商量了!是不是?”
老二退后了一步,畏怯地問:“先生的來意如何?”
來賓提高了聲音,笑笑說:“鄙人以綁票匪首領(lǐng)的資格,準備和兩位非正式的談?wù)?,不知兩位以為怎么樣?rdquo;
“綁票匪?”老大驚喊。他的眼珠幾乎滾落到腳背上!
這時,書房門外,有些較機警的人物已經(jīng)聽出里邊談話的真相。有一個人,把這消息報告了大眾。頓時,書房門外,好像踢翻了一個黃蜂窩。
一陣極大的擾亂,起于這蜂群之中,連蜂后也在內(nèi)。
黃蜂A說:不好了,老爺被綁票的綁去了!
黃蜂B說:老爺是在新公館里被綁去的!
黃蜂C說:老爺還有新公館嗎?書房里的人,就是綁票匪嗎?
黃蜂D說:這混蛋膽子不??!綁了人家的票,還敢大模大樣跑上門!
黃蜂E說:這個家伙,樣子倒漂亮得很!——要不要去喊警察?
黃蜂F……
嗡嗡嗡嗡嗡……
那一陣九音聯(lián)彈熱鬧得可以!
畢竟還是太太有主見,急忙喝阻了擾亂。她吩咐趕快把二少爺悄悄喚出來。于是,有一個男仆走到書房門口,偷偷地向二少爺招手。
二少爺心里明白,他以一副尷尬面孔向來賓告假,他說:“先生請寬坐一回,讓家兄陪你談?wù)劇?rdquo;
“請便,請便。”來賓客氣地欠身。
一面,他又揚揚然,向凍結(jié)在書房里的大少爺說:“我們不妨以合理的態(tài)度,談?wù)勀莻€價錢。好在我這個人一向出名,是個正當(dāng)商人;我們的生意,都是說一不二的。”
他這幾句話,好像有意在向門外發(fā)表,所以聲音說得相當(dāng)響亮。
二少爺帶著一臉驚惶,從書房里溜出來。他把那個不很有趣的消息,歷亂無章而自以為很詳細的向余太太報告了一氣;他說明書房里的家伙,是一個著名匪首,他又盡力描寫這匪首的兇悍。
“老軍們紛紛議論”!
太太在“力排眾議”之下,提出了她的意見:她主張趕快和這匪首好好議價。因為,在這樣的時勢之中,家庭里斷斷損失不起一個善于囤積的天才;就是在社會上,同樣也損失不起這樣一位太偉大的人物的。
于是,她又主張對這書房里的匪徒,盡可能地加以優(yōu)待。同時她又吩咐全家的人,把這消息嚴密封鎖起來,千萬不可聲張出去。
(先生們,記著吧!這就是社會上的一般人們,如何取得他們到處受到優(yōu)待的最簡便的方法了?。?/p>
商議已定,二少爺準備回進書房,以優(yōu)待的姿態(tài),和這兇悍的匪徒講價。但是,太太畢竟上了年紀,有見識,想了想,她把二少爺喚住道:“啊呀!我想起來啦!照規(guī)矩綁票勒贖,肉票應(yīng)該有一封親筆寫的信。你爸爸的信呢?”
二少爺感到一呆。即刻,他似乎已被那條刺眼睛的紅領(lǐng)帶,弄昏了頭,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層。于是他說:“讓我問問他去。”
“你別上人家的當(dāng)啊!”太太說。
“那不會。”二少爺輕聲地說:“里面那個家伙,雖然出名很兇悍,但也出名很有信用。我一向知道他,說一是一,比之許多有名人物,靠得住得多。”
于是,二少爺硬著頭皮重新回進書房,準備和這上賓式的匪徒,展開互惠的談判。
書房里靜悄悄的畫面,看來相當(dāng)有趣:一個的態(tài)度,仿佛被供養(yǎng)在星宿殿中的人物,看樣子,好像許多時候始終沒有開過金口。另一個的狀貌,相反的是這樣悠閑。這時他又自動取了一支新的煙燃上火。
二少爺簡直猜不出這位大煙量的來賓,自從進門以后,到底已經(jīng)燒掉了幾支煙?他只看見這位來賓身前隨便丟下的煙尾,至少已有三個或四個之多。
來賓擱起了腿,悠然吸著他的第五或第六支的紙煙,他望見二少爺進來,急忙客氣地招呼:“請坐請坐!”樣子倒像他是主人。一面他說:“我們的生意雖小,規(guī)矩不可不守。我忘記把帶來的憑據(jù)給你看了。”
他邊說邊從他的西裝衣袋里,掏出一只帶鏈子的金表,和一枚圖章金戒,遞在二少爺?shù)氖掷镎f:“這是令尊的東西,讓我?guī)碜鲆粋€憑據(jù)。這東西比較親筆書信可靠得多,請你檢查一下子。”
坐著發(fā)呆的老大,走過來一看,只見這金表、金戒,果然是他父親的東西。他不禁囁嚅地問:“現(xiàn)……現(xiàn)在……家……家嚴在……在什么地方?”他似乎很關(guān)心于他令尊的安全。
來賓向他看看,安慰他說:“鄙人既然做這囤貨的生意,當(dāng)然知道囤貨的方法。譬如,我們囤積了紙煙,一定不肯讓它發(fā)霉;囤積了藥品,當(dāng)然要存放在比較干燥的地方。所以,關(guān)于令尊的安全,請你放心。”
他說時,卻又看著老二表示一種慷慨的樣子道:“這金表和金戒,不妨請先行收下,就算是我們這注生意的贈品吧。”
老二弄著那根表鏈,他想開口問價。但一時卻找不到一個最恰當(dāng)?shù)脑~令,于是他說:“那個——那個——”
“那個價錢是不是?”來賓代對方解除了那個“那個”的難關(guān)。
老大皺緊了眉毛,預(yù)先插口說:“不過,舍間的景況——況且,況且又是這種時候,所以我們要請先生格外原諒點。”
“二位請放心。”來客拋掉了半截紙煙,不再另取。卻從衣袋里面,摸索出了些花花綠綠的小紙片——其中包括電車票、電影票根之類,拿在手里玩弄。一面看著弟兄二人說:“票子是有一定的市面。鄙人早已說過,我們做生意很規(guī)矩;既不想以大廉價為號召,也不會把價錢抬得過分不合理。我們是決不愿意和市面上的一般豬玀奸商打比的。”
這漂亮的句子使弟兄二人心頭感到一寬。
但是來賓又說:“不過,鄙人如果把這票價定得太低,這就是看輕令尊大人的身份,對府上的面子有關(guān),這也不大好。”
二人的眉頭重新蹙了起來。他們焦灼地期待著來賓口中的數(shù)目字;這焦灼比之關(guān)心肉票的安全更甚。
“一百萬。二位以為怎么樣?”
來賓撕碎了兩張電車票,隨手拋在地下。
“一百萬!”老大幾乎要跳起來。
“這是現(xiàn)在的一百萬呀。”來賓滿不在意地這樣說。他又隨手撕碎一張電影票根。
老大以一種艱困的聲氣向他婉懇:“你先生要原諒,我們根本沒有那末多的錢。照舍間的景況,至多出到十萬,已經(jīng)是一身大汗了。”他說時,雖不至于真的出大汗,但的確已有些小汗在沁出來。
“十萬?這個鯁不死一匹小貓的數(shù)目,讓你們令尊聽到了,豈不要生氣?”來賓向這出汗的大少爺發(fā)笑。他又重新摸出一些有顏色的廢紙片。一面他又燃煙。
“那末,二十萬吧。”老二聽口氣不對,連忙加價。
來賓吸煙,搖頭,手里仍在撕廢紙。
“三十萬!”
來賓以微笑表示不允。
“四十萬!”老二也出汗了。
來賓溫和地搖頭。
“四十五萬吧!”
“到泰康公司去買餅干,那也沒有還價的。難道令尊的身份,竟不如餅干?”
來賓銜著紙煙,他以閉目養(yǎng)神的姿態(tài),含糊地說出上面這幾句話。碎紙片仍在他的手指間紛落到地下。
弟兄二人,對他這種不冷不熱的話,只覺敢怒而不敢言。
一方只管加價,一方不肯拍板。來賓一面接洽生意,一面卻以扯紙頭作為消遣。無多片刻,碎紙布滿了一地。這像世上的某種人類一樣:把好端端的干凈土地,竟給弄成滿目的污臟。
弟兄二人弄不懂他這種舉動是何用意?可是,老二的確比他令兄聰明得多。偶爾,他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屑之中,還有作廢的舞票的碎片。他不覺眼珠一轉(zhuǎn),憬然覺悟這位來賓的用意。他想:這家伙,努力于扯碎各式的廢票,這豈不是在說明:倘然不贖票,那就要拿撕票的手段對付了!
那注生意無法成交,談判陷于僵持的局面。
一個年輕的男仆從室外匆匆走進來,在二少爺?shù)亩叄p輕說了一句話。于是,二少爺以嘶啞的聲音,用力喊出“八十萬元”的數(shù)目。當(dāng)這最后的數(shù)目喊出來時,大少爺?shù)拿嫔@得很難看。因為,至少這個數(shù)字在“未來的遺產(chǎn)”上,卻是一種無形的損失。
那位來賓,舉起兇銳的眼光,看看這弟兄二人,露著一點體恤的樣子。于是,他那塊板,總算在不很熱心的態(tài)度之下拍了下去。但是,他還在獨自咕噥:“我的生意,一向是真不二價?,F(xiàn)在,姑且看在初次交易的分上,就以八折計算,貪圖一下下回的生意吧。”
幸虧他這喃喃的低語,那二位少爺在心緒紛亂之中沒有聽得很清楚。
成交的確數(shù),總算定規(guī)了。有孝心的大少爺連忙問:“那末,先生幾時把家嚴放回來?”
來賓聳肩微笑。他說:“這是要問你們的。你們的錢,幾時付給我呢?”
“當(dāng)然就付,當(dāng)然就付。”老二把眼光掠上那條紅領(lǐng)帶而趕快這樣說。但是他又皺皺眉:“不過,舍間一時恐怕湊不出這么多的現(xiàn)款,可不可以……”
老二想說可不可以搭用支票,他這話還沒有出口。老大看看老二的眉毛,他忽然得到了一個新的意見。他連忙代老二接口:“那個數(shù)目的確太大了。我們或者可以勉強湊出半數(shù)的現(xiàn)款。其余一半,等家嚴回來后,一準立刻奉上。先生如果不信,我們可以先出一紙票據(jù)的。”
老大說完,他向老二看了一眼。他自以為他這幾句話,說得相當(dāng)圓滑而聰明。
不料那個來賓卻向他笑笑說:“阿弟!你不要以為我的頸子上面,裝著三個豬頭!為令尊著想,我以為這一筆貨款,是越付得爽快越好的。”
他說著,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領(lǐng)帶。他再回頭向老二說:“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們,說出來好讓你們放心:我在臨出門的時候,我把那票貨色——你們的令尊,交給了我的伙計們,我再三囑咐:必須加以特別的優(yōu)待。據(jù)伙計們的意見,一個有錢的人,身體必然很孱弱,講優(yōu)待,補品是必需的。而且,一個喜歡囤積大量西藥的人,那也一定喜歡大量服用西藥的。否則,為什么要拼命囤積大量的西藥呢?
“基于上述的理論,我的伙計們,已給你們的老太爺特別定下了一張優(yōu)待的表格。在我臨出門的時節(jié),他們曾把那張表格,高聲讀給我聽:在今天的一點鐘上,他們要給老太爺,注射一點強心劑,預(yù)防他的心臟衰弱。并且,還要讓他吃點葡萄糖,與各種鈣劑,用以抵抗結(jié)核菌。到一點一刻,要給他注射維他命A;一點半,注射維他命B;一點三刻,換用維他命C;到兩點鐘,再換維他命D。從二點一刻起,他們要請他吃兩磅或兩磅半的魚肝油。此后,他們再要請他吃些魚肝油精丸、魚肝油滴劑,以防藥力的不足。至于其他阿司匹林、阿特靈、藥特靈之類上品特效的西藥,準當(dāng)隨時供應(yīng),決不使他感到有病買不到藥的痛苦。”
來賓搖著腿,像在背誦著一張藥房里的囤貨表。他伸手看看他的浪琴手表,又說:“??!時候倒已不早?;镉媯兊膬?yōu)待手續(xù),大約已經(jīng)在開始了。”
弟兄二人睜大著眼,起先,一本正經(jīng)在聽他說出優(yōu)待的辦法。到后來,方始聽出他在說笑話;而且,看他說話的態(tài)度,明明也是說笑話的態(tài)度??墒遣恢绾?,他們只覺得他在說話時的眼光里,老是流露一種兇悍可怕的神情,讓他們看著,只覺神經(jīng)上面,會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們簡直摸不透這位魔鬼式的貴賓的心思。
總之,他們在對方這種不死不活的眼光里面,找到了一個確定的結(jié)論,那就是:假使他們不把那筆票款趕緊湊出來,結(jié)果,一定不會弄出什么有趣的事情來,那是無疑的。
于是,老二霍然站起身來說:“先生不要開玩笑。請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商議商議,盡速把款子湊齊,免勞先生久等。”
老二說完,仍舊讓他那位面色不很好看的老兄,款待著這位說話不大好聽的貴賓,他再回身向外走。
來賓還在謙和地說:“不忙,不忙!”此時,他已不再撕著電車票。他又伸手把茄力克的煙罐拿了起來。
老二到了外面,趕緊把談判的情形一一如一、一二得二詳細稟明了太夫人。太夫人聽了當(dāng)然也很著急,主張趕快張羅款子。因為,那張被扣留的票子,要是過了時的東西,那倒也罷了。無奈,眼前這一紙票據(jù),市面上非常吃香,當(dāng)然要趕快贖回來,越快越好。
可是,事情有點小小的為難:你想吧,無論一個如何富有的家庭,在一時三刻之間,馬上就要湊出近百萬的現(xiàn)款,那總有點不大可能。何況,在這一個地球被踢得像皮球那樣亂滾的時候,無論哪一家,根本就不愿意把大量的花紙挽留在家里。
于是,這張羅在這大囤積家的家里,倒也費點時間。
適宜的午飯時間,快要過去了。余府對這位來賓既然主張優(yōu)待,當(dāng)然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而不留飯。因之,太太吩咐專開一桌飯到書房里,讓大少爺陪來賓用飯。
來賓吃罷這一頓精美而免費的午餐,抹抹嘴,他又伸手拿起免費的紙煙。燃火的時候,他向大少爺建議:“以后買紙煙,可以改換三五牌,煙絲既差不多,價錢,卻比較公道。”
他打著呵欠:“哦——哦——哦——!”向大少爺說:“哦!昨夜有點小事,睡得遲了些,倦得要命!”他又伸伸懶腰:“鄙人有個壞習(xí)慣,每天吃過午飯,非睡午覺不可。如果不妨事的話,我想就在這里炕榻上面橫一橫。阿弟,你要是有事情,不妨自便。”
大少爺聽說,如遇皇恩大赦,當(dāng)他透出一口重氣而跨出書房門的時節(jié),來賓在成串的呵欠聲中向他說:“對不起,請你順手帶上了門。”
這一個舒服衛(wèi)生的午睡,時間維持得并不長久。我們這位惰性的來賓,他讓一些討厭的聲音,把他喚醒了。睜開眼來,只見兩位穿西裝的小財爺,恭敬地站在紫檀炕榻之前,把許多花花綠綠的東西,送來請他點數(shù)。
原來,那注數(shù)目算是湊齊了。可是其中只有半數(shù)是現(xiàn)鈔,其余半數(shù),二少爺卻以婉轉(zhuǎn)的語氣,請他搭用一些條子,公債,與不記名的股票之類。來賓伸手抹著他的倦眼,他對那些一疊疊的百元紙幣,只是蒙眬地略一檢視,并不細細點數(shù)。他在檢查公債股票的時候卻皺皺眉說:“我們做生意素來十分遷就,凡可通融,那是一定予以通融的。”
最后,他把一條條子拿在手里,掂著分量。他盡力做出有錢人怕危險的樣子說:“那末多的東西,赤裸裸地捧在手里,我有點膽小。況且,這個年頭,路上又是那樣不太平!能不能借個皮包讓我裝一裝?”他又自言自語:“生在這個時代,明哲保身,財不露帛,那都是很要緊的。”
大少爺聽著他這種刺耳的鬼話,簡直想哭而哭不出來;二少爺也是想笑而無法笑,兩顆腦袋只能并在一處搖。無可奈何,他們只得把一個裝過了許多囤貨樣品的旅行袋,出清了交給他。這是八十萬元之外的一件小贈品,小意思。
票款是在“特別慷慨”的態(tài)度之下付清了。于是,雙方開始討論退票的手續(xù)。
來賓對于這個問題,似乎比這弟兄二人更性急。他把那只吃飽了血的臭蟲似的旅行袋,馬上拎到手里。他向他的兩個主顧說:“二位中的任何一位,跟我一道去,順便就把那張票子親自帶回,好嗎?”
弟兄二人聽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個眼珠,露著一種類如奉命舉行壯烈犧牲的神情,他們沒有爽快地說出OK。
最后,還是老二看看來賓的耳朵,又看看他的領(lǐng)帶——再看看他的那個指環(huán)。忽很漂亮地說:“我們一向知道先生的信用,可以不必跟先生同去,關(guān)于家嚴的事一切都仰仗費心吧。”
來賓客氣地說:“你們知道我的信用,那就好說話。”說著,他以告別親友的方式,提起那只旅行袋,向他的主顧一鞠躬而踱出書房。
弟兄二人在一連串的“費心”、“勞駕”之中恭送這貴賓踱出大門。滿屋子里的人,大家透出了半口氣,仿佛在西北方四十五步,送走了一個神道一樣!
來賓踏出門外,并不開步就走。
弟兄二人看他站定了腳步,在那里吹口哨。有一輛小汽車隨著他這口哨而駛到他的身前,看樣子,是預(yù)先停在附近的地方的。他們以為他將跳上這輛預(yù)待著的汽車,但是,并不。他只將那只吃飽的旅行袋,從車門里遞給了那個汽車夫,一面揮揮手,讓這汽車開走。他自己把雙手向袋里一插,連續(xù)吹著口哨,卻悠悠地向行人道上走過去。
二位少爺一路搖著頭回進來,把這情形報告了太夫人。太夫人埋怨這弟兄二個,說是不該不派人跟他同去。萬一鷂子斷了線呢,怎么辦?
但二少爺卻以極有把握的口氣盡力擔(dān)保,說是決沒有那回事。并且他還保險:至多在二小時內(nèi),肉票可以安全回家。
太太卻還不放心。她主張快派兩個人,遠遠跟著那個家伙,看他走到哪里去。好在他既不坐汽車,也許,一時還沒有走得遠。
商量已定,趕快派人。
這時余府的大眾,都已知道那個剛被送走的匪徒,是個何等樣的匪徒。因之,他們對于這個使命,大都表示不熱心。最后,還是在“重罵之下,必有勇夫”。有兩個年輕機警的男仆,硬著頭皮答應(yīng)愿去。——這兩個男仆,一個叫做阿根,一個叫做阿榮。
兩位大管家在拜命之后火速追出大門。兩面一看,還好,他們并沒有費掉多大的氣力,就找見了他們的目的物。
原來,這座余公館的屋子——位于西湖路和喜馬拉雅路之間,地點相當(dāng)冷靜。他們一舉眼,就望見在不到六七個門面之外,那位曾經(jīng)一度被優(yōu)待為上賓的匪徒,腳步正停留在一個書報攤子之前,倒還沒有走遠。遠遠從他側(cè)影上看去,那條紅領(lǐng)帶赫然刺眼。
阿根輕輕向阿榮說:“你看!”
阿榮連忙用臂肘向他腰里一碰,碰得阿根喊喔唷。
二人這樣鬼鬼祟祟,前面那個匪徒,好像預(yù)知后面一定有人送行,因此只緩緩開步向前走。走了一段路,前面已是凱旋路。后面的兩個,只見這家伙搖搖擺擺踏進了一家裝潢很漂亮的舊貨商店,不多一回就看他走出來。看樣子,大約是打了一個電話。不錯,他們猜著了。那個家伙的確是在這舊貨商店里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他只說了兩句話:“糊壁紙收到了,趕快開發(fā)票吧。”
一時——背后這兩個——又見這家伙繼續(xù)向凱旋路方面走去。他的樣子真悠閑。手是一直插在褲袋里。嘴里的哨子,不斷地在吹,從進行曲一直吹到了毛毛雨。這仿佛表示:他在余公館里的一頓免費午餐吃得太飽,因而要借重餐后散步衛(wèi)一下生。
總之,他這一次午后的衛(wèi)生散步,路是跑得相當(dāng)長。背后的兩個,在沒有跟完一半路的時候已是冤氣沖天!他們簡直疑惑這個家伙將要進行一個環(huán)球的旅行!而且,在背后追蹤他也真不容易。因為,這家伙的步子,一忽兒那么快,一忽兒又那么慢;他的走路的方法,等于從前譚鑫培老板唱戲的方法,“尺寸”忽急忽緩,毫無一定;這簡直存心和背后拉弦子的伙計們開玩笑。
兩個一路追隨,一路連抹汗都來不及!
最后,這家伙已進入第二特區(qū)。在峨嵋路相近,前面來了一個穿西裝的矮胖子,這家伙略站定了向這矮胖子問:“事情怎么樣了?”矮胖子只向他點點頭而表示事情已完全辦妥。于是,他放過了這矮胖子再繼續(xù)前進。
走到嵩山路,將近嵩山區(qū)的警署。這家伙的步子忽而像加足了電氣那樣比前走得更快。背后的兩個,急忙在十幾碼外加緊步子而喘息地跟上來。
正自追得氣急,不料路邊忽有三四個短衣漢子,在他們的身前打起架來。那場架,打得有點奇怪:好像他們不走上前,這場架也不會打起來;而他們一上前,那路上的全套武行,馬上開始表演。甚至,那些戰(zhàn)士們的身子,也被推擠到了他們身上。
兩人為要躲閃那場世界小戰(zhàn),注意力受到了分散,眨眨眼,卻已失落了前面那個家伙的影子。
于是,兩人焦急起來。阿榮埋怨阿根,阿根也埋怨阿榮,他們互相抱怨,為什么不留心些?
但是阿榮卻說:“我好像看見他向這警署里面走進去的。”
“做夢!他是一個匪徒,會走進警署里去嗎?”阿根說。
“我真的好像看他走進去的。”阿榮固執(zhí)他的意見。
“要不要我來替你叫叫魂?”阿根用林語堂博士發(fā)明的“幽默”方法斥責(zé)他。
爭論沒有用,他們姑且走向這警署門前去看看。
在這警署的門外,他們看到一件事情,感到有點奇怪。原來,他們看見自己公館里的汽車,靜悄悄停在那里。在駕駛座上端坐著的,正是汽車夫阿林,一點也不會錯。
兩人急忙走上前去,隔著車門向阿林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接老爺回去呀!”阿林說。
“到這里來接老爺?”感到驚奇了。
“你們出來沒有多久,公館里接到了一個電話,是老爺?shù)暮门笥汛騺淼摹?mdash;—”汽車夫向他們解釋:“叫我們趕快派車子到這里嵩山區(qū)警署來,接老爺回去。”
“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聽說老爺昨晚在這里住了一夜。”
“你別瞎說!”阿根不信。
“難道老爺會在這里打上一夜撲克嗎?”阿榮也以為阿林的話靠不住。
“不相信,隨便你們。”阿林別轉(zhuǎn)頭去,表示對這兩個同伴無可理喻。
正在這個時候,阿榮忽然用力拉著阿根的衣袖而詭秘地說:“快點看!那個家伙又從警署的大門里走出來啦!”
當(dāng)阿根隨著阿榮緊張的指示而舉眼向前看時,阿榮還在輕輕地說:“我說我的眼力一向很好,決不會看錯!剛才我是清清楚楚看他進去的!”
兩個正在緊張地說著,那條神秘而刺眼的紅領(lǐng)帶,卻已越走越近。
有一點是太奇怪了!這個紅領(lǐng)帶的家伙,進去的時候,顯得神氣十足;出來的時候,竟已變成非常萎靡??此臉幼?,真像一匹受了傷的野獸快要倒下來。他的身子,被挾持在兩個西裝青年的中間。又像在演唱《獨木關(guān)》。細看這兩個西裝青年,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大少爺和二少爺。
背后另外跟著兩個人,那兩個人也是認識的,都是老爺?shù)暮门笥?。其中的一個是紗業(yè)巨子,另一個是藥業(yè)巨子??傊?,這兩個人也都是在這大都市中常常做些證婚與揭幕等類的“榮譽事業(yè)”的大聞人;不但兩個人認識他們,多數(shù)上海人是連他們的骨頭變成了灰也認識的。
奇怪!兩位大聞人為什么追步著一個盜匪的后塵呢?
事情是越弄越可疑了。
等這一隊人物將要踏上汽車,阿榮、阿根方始辨認清楚:中間這個被簇擁著的家伙,并不是他們所追隨的匪徒。細看面貌的輪廓,仿佛像他們已走了一整夜的老爺??墒巧砩系奈餮b,皮鞋,還有那條紅領(lǐng)帶,竟和那個盜匪完全一樣。咦!老爺為什么要裝扮得和盜匪一樣呢?
而且,老爺臉上的胡子呢?
那輛汽車滿載著一車子的神秘絕塵而去。這里,留下了阿榮與阿根,睜大著眼珠站在人行道上做夢,正像他們的老爺——我們的聞人余慰堂先生——在隔夜所遭遇的情形一樣!
那兩個驚奇得發(fā)呆的人,他們當(dāng)然不會在人行道上發(fā)上一整夜的呆。所以,不久他們就在議論紛紛之中回到了公館里??墒腔丶乙院螅麄円琅f不曾打開那個神秘的悶葫蘆。他們只在眾人口里,得到了一些零碎、紛亂而又模糊的消息,這消息像是某時期中報紙上所載的消息一樣,簡直使人越弄越糊涂!
有的說:老爺回來的時候,那種疲倦簡直難得看見,所以一回來就睡下了。
有的說:老爺和人吵架,所以昨夜在警署中被關(guān)了一夜。
有的說:老爺犯了什么罪,今天是交保出來的。
有的說:老爺為打抱不平,昨夜曾開槍拒捕。
有的說:老爺是由警署里的人物,從綁票匪的手里救出來的。——那個匪首已經(jīng)抓住了。
有的說……
總而言之,這是怎么一本賬?這連留守大本營的太太,連迎接老爺回家的兩位少爺,連送老爺回來的兩位聞人,連警探人員,甚至,連老爺本人,都有點說不上來。
真的,他們中每個人,都只能說出這事件的某一部分,而無法把這整個的“Trick”加以詳細說明。
寫到這里,故事是完了。我似乎又可以把我的患肺病的鋼筆擱下來了。
但是讀者們說:不行!你只說明了這故事的外表,而沒有說明這故事的內(nèi)容!你應(yīng)該把幕后的一切,指出來給我們看。
好吧!我就把幕后的事情說給你們聽。
其實呢,說出來也像氫氧二變成水一樣的平淡。
原來,我們的主角——聞人余慰堂先生——所遭遇的事情,其前半,那位匪徒先生在余府上已完全說明;他所說的一切,的確絲毫不假。
當(dāng)時,余先生在那只魚肝油的樣瓶里面,嗅到了一些什么東西——當(dāng)然是麻醉品,這東西的性質(zhì)非常劇烈。我愿意保留這個秘密,以待我自己不能以筆墨維持生活,而準備跟“吾友”下海做強盜時,自己應(yīng)用。所以,我不準備把它的名目說出來。
之后,他就被那個猶太人的代表和另外一個人,從他的新公館里,用老虎車裝死豬玀的方式,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當(dāng)然是匪徒們的巢穴。
感謝匪徒們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讓他漂亮漂亮,代他施行了些返老還童的手術(shù)。這手續(xù)包括免費的理發(fā)和修面——他們把他由中裝改成西裝,由緞鞋換上皮鞋,使他以另外一個強盜面目與世人相見。此外,他們又在他的衣袋里面,放了一支手槍,讓這位有身價的人物,隨時可以防防身。卻不防這個沒腦子的東西,居然也會藐視法律,做出開槍拒捕的事來。
總而言之,以上的計劃,又是我們這位神秘朋友,特地和現(xiàn)代紳士們開開玩笑的一個新鮮杰作。——這里,我們姑且尊重這位神秘朋友的意見,就稱他為費太敏。
當(dāng)時這個費太敏,既用速成方法把一個紳士改造成了強盜,一面他又指使一個向來和警署方面很熟悉的眼線,特向嵩山區(qū)警署告密:就說那個紅領(lǐng)帶的家伙,將于今晚幾點鐘到幾點鐘,出現(xiàn)于霞飛路的某段,而有所動作。
在警署方面,聽說這條捉不到的大魚將要入網(wǎng),當(dāng)然不肯錯過機會。而同時,這費太敏卻用一輛汽車,就把他的代表人,準時送到了那個預(yù)先指定的地點——霞飛路的某一段。并親自請他下車,準備讓他進網(wǎng)。
在事前,費太敏還怕余先生在魚肝油瓶里所受到的藥力有點不夠。因之,他曾提早實行他所許諾的“優(yōu)待”,給余先生施行了一次注射的手續(xù)。那種注射劑,能使人在短時間中,完全失去記憶。這是一種什么藥品呢?這也因為有關(guān)我們那位神秘朋友的“商業(yè)上”的秘密,當(dāng)然,我也同樣不能加以說明。于是,我們的主角余先生,就在這種情形之下便遭遇到了一件任何人都不曾遭遇過的經(jīng)歷。
不過,讀者假使要問:“當(dāng)時的余先生,為什么要走進那家咖啡館里呢?”
這里面,似乎有些時間上的錯誤,以致臨時造成了一個新的局勢。原來,費太敏親送他的代表人到達指定地點時,因為謹守時間信用,竟比警署人員先到了許多時。那時“買主”既沒有光臨,卻讓他暫時感到了囤貨無法出籠的困難。他又不能把這囤貨久露在街面上,而使貨物受到潮濕。無可奈何,他只能把它送到附近那家咖啡館中,暫時安放一下,以等待買主的光臨。
以后,他當(dāng)然又曾想些方法,把那買主引到這家咖啡館里來。
以后,就演出了咖啡館中所演出的一幕。
以后,那個三角怪眼的買主就來了。你們現(xiàn)在當(dāng)然已經(jīng)知道,他就是嵩山區(qū)警署的偵探長。
以后……你們完全知道了;不用我再說了。
至于這個神秘的費太敏,導(dǎo)演這出戲劇,他的目的何在呢?目的嗎?除了以演劇消遣他所認為可憎的人生以外,主要的一層,當(dāng)然是為綁票勒贖。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綁票雖是一件輕本重利的事業(yè),而其中最難處理的就是藏票。
況且,在眼前這種時勢之下,房屋是這樣的難找,棧租是這樣的昂貴,而二房東之流的面目,又是這樣的難看!為避免一切等等的麻煩起見,除了把那張肉票,免費暫寄在警署里面,此外,似乎沒有比較更妥善的方法了。好,好,這是一個新發(fā)明!
還有一點,他對于那位余先生,過去有一些小仇隙;因為余先生在大庭廣眾之間,曾盡力抨擊過他說:像這樣的一個惡魔,為什么警探界不設(shè)法把他捉住了關(guān)起來?而竟眼看他在社會上橫行不法!這幾句話曾使他感到不大痛快。于是他就依著余先生的話,設(shè)法把他捉住了而關(guān)起來,也算“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依他的原意,還想慢一點把余先生被捕的消息,讓他的朋友們知道。這可以把這強盜紳士,多關(guān)幾天,教訓(xùn)教訓(xùn)他,以后不要再信口瞎說。無奈,近來他又很窮。由于經(jīng)濟上的恐慌,才使他不得不將手里的囤貨,趕快點就脫了手。
這里再要告訴讀者們:前文所說猶太人出賣大批廉價魚肝油的事,當(dāng)然也是完全沒有的事。你們想:假如一個猶太人而有大量的便宜貨讓你搨,那末,大文豪“Shakespeare”先生,也不至于寫出他的名著“Merchant of Venices”來了!是不是?
總而言之,我們的神秘朋友,他在這個故事之中,他又實行了一次所謂“劫富濟貧”的老把戲。不過該聲明的是:他的為人絕對沒有什么偉大的所謂“正義感”,他并不想劫了富人們之富而去救濟貧人們之貧!他只想劫他人之富以濟他自己之貧。痛快地說:他是和現(xiàn)代那些面目猙獰的紳士們,完全沒有什么兩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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