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晉、楚并霸與弭兵

楚國史 作者:魏昌


  一、晉、楚的繼續(xù)爭奪

  楚莊王卒,其子楚共王(熊審,前591-560年)自稱“少主社稷,生十年而喪先君,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應受多福,是以不德”(《左傳·襄公十三年》),缺乏治國經(jīng)驗,亦無爭戰(zhàn)閱歷,全靠令尹子重等一班舊臣支撐,楚國霸業(yè)開始衰退。晉國雖一度復強,但內(nèi)憂重重,已非昔日可比。秦雖已漸崛起,齊亦不失為東方一大國,但秦、齊仍隨楚、晉角逐,自己無力支配中原局勢。故楚莊王卒后,中國出現(xiàn)晉、楚并霸局面。同時,由于中原長期爭戰(zhàn)不已,各中小國家普遍厭戰(zhàn),楚、晉實力亦已下降,故在爭奪的同時,又出現(xiàn)弭兵運動。這就是在楚莊王之后較長一段時期內(nèi)中原的基本形勢。

  蜀之盟,楚國霸業(yè)達到鼎盛;但盟后不久,晉與楚又展開了激烈的爭奪。蜀之盟后第二年(公元前588年)春,晉國為了教訓鄭國附楚,會合宋、魯、衛(wèi)、曹等國軍隊伐鄭。鄭公子偃領軍抵御,擊敗了晉等國聯(lián)軍。鄭自恃兵強,又以許恃楚而不事鄭,在擊敗晉后不久,又舉兵伐許,搶占了許國的田地。再過一年,即公元前587年(楚共王四年),鄭又派兵去許國疆理田地,為許所敗。鄭接著討伐許,取[钅且]任、冷敦之田(今河南許昌境)。晉國見有機可乘,以救許為名,興兵攻鄭,楚國毫不示弱,亦立即派子反(公子側(cè))率軍救鄭。于是鄭、許兩國國君在子反前爭是非曲直,子反不能決,說:“君若辱在寡君,寡君與其二三臣共聽兩君之所欲,成其可知也。不然,側(cè)不足以知二國之成?!保ā蹲髠鳌こ晒哪辍?。)公元前586年(楚共王五年),許靈公果去楚國告鄭,鄭悼公亦至楚爭訟。鄭理曲不勝,楚囚禁鄭臣皇戌與子國(公子發(fā))。鄭悼公不服,回國后就遣公子偃赴晉請盟,背楚親晉。同年秋,晉派趙同與鄭悼公盟于垂棘(晉地,今山西潞城北)。冬,晉以鄭服,又會齊、魯、宋、衛(wèi)、曹、邾、杞之君與鄭悼公盟于蟲牢(鄭地,今河南封丘北)(《左傳·成公五年》。)。稍后,晉又欲會諸侯,宋共公托故推辭。鄭背楚附晉及諸侯與鄭盟,是楚國爭霸之失策,使自己處于被動。

  公元前585年(楚共王六年),楚國不甘心輕易失去鄭國,令尹子重舉兵伐鄭。晉中軍帥欒書(欒武子)即率六軍救鄭,與楚軍遇于繞角(今河南魯山東),楚見敵眾,主動撤退(《左傳·成公六年》載,晉、楚兩國軍隊在繞角相遇,“楚師還”,可謂主動撤退?!蹲髠鳌は骞辍穭t記晉用析公之謀,夜臨楚軍而楚軍“宵潰”。)晉軍遂攻蔡,楚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兩縣之軍救蔡,御諸桑隧(今河南確山東)。晉軍是戰(zhàn)是退,將帥意見不一。趙同、趙括欲戰(zhàn),荀首、士燮、韓厥諫不可。他們說:“吾來救鄭,楚師去我,吾遂至于此,是遷戮也。戮而不己,又怒楚師,戰(zhàn)必不克。雖克,不令。成師以出,而敗楚之二縣,何榮之有焉?若不能敗,為辱已甚,不如還也?!?《左傳·成公六年》。)欒書持慎重態(tài)度,就撤軍了。可見楚國霸威猶存,晉仍不愿貿(mào)然與之正面較量。次年,楚子重又伐鄭,駐軍于 (今河南襄城)。晉亦又會齊、宋、衛(wèi)、魯、曹、莒、邾、杞之君救之。鄭共仲、侯羽趁勢眾圍攻楚軍,俘獲了楚鄖公鐘儀,把他獻給了晉國。晉與各國盟于馬陵(今河北大名東南)而還。再過一年,即公元前583年,晉欒書又領軍伐蔡,接著犯楚,俘獲楚大夫申驪;攻沈,俘沈國國君揖初。這樣,原從楚之中原諸國,又盡入晉國懷抱,楚國霸勢隨著衰退。

  在此同時,晉重新經(jīng)營東方,拉攏齊國。公元前583年(楚共王八年),晉景公遣韓穿赴魯,命歸汶陽之田給齊。對這種反常行為,季文子當即就向韓穿指出,汶陽之田,原為魯?shù)兀瑫x初使齊歸魯,現(xiàn)又命歸齊,“七年之中,一與一奪,二三孰甚焉?士之二三,猶喪妃耦,而況霸主?霸主將德是以,而二三之,其何以長有諸侯乎?”(《左傳·成公八年》。)晉景公這種出爾反爾、犧牲魯國利益去取悅于齊國的行為,果然引起中原各國的不滿,“為歸汶陽之田故,諸侯貳于晉”(《左傳·成公九年》。)晉景公懼,第二年春,又會齊、宋、魯、衛(wèi)、鄭、曹、莒之君于薄(衛(wèi)地,今河南長垣東),以重溫馬陵之好。季文子認為此舉無益,對范文子說:“德則不競,尋盟何為?”(同上。)楚國抓住“諸侯貳于晉”這一時機,采取拉攏與打擊相結(jié)合的方針,立刻與晉爭奪與國。公元前582年(楚共王九年),楚以重賂求鄭,鄭成公與楚公子成會于鄧(楚地)(此從《左傳·成公九年》?!妒酚洝む嵤兰摇份d:“成公三年,楚共王曰‘鄭成公孤有德焉’,使人來與盟。成公私于盟?!?。同年秋,鄭成公害怕晉攻伐,又親往朝晉。晉以其貳于楚,執(zhí)之;又命欒書領兵伐鄭。楚令尹子重也立即舉兵伐陳以救鄭。冬,子重又自陳伐莒,莒無備,渠丘(今山東莒縣東南)、莒(莒都,今莒縣)、鄆(今山東沂水東北)皆潰。楚軍進展順利。次年,即公元前581年,鄭人立新君(鄭成公子),向晉表示不會因鄭成公被拘留而屈服。晉欒書說:“鄭人立君,我執(zhí)一人焉,何益?不如伐鄭而歸其君,以求成焉?!?《左傳·成公十年》。)遂會齊、宋、衛(wèi)、曹伐鄭,鄭賂晉請和,晉釋鄭成公回國。

  晉對鄭成公的親楚行為無可奈何。

  由此可見,楚共王“少主社稷”,依靠子重等一班舊臣輔佐,雖霸勢轉(zhuǎn)衰,但仍遵循先君北上爭霸路線,繼續(xù)與晉國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保住了大國霸國的地位。

  二、第一次弭兵之會(宋西門之盟)

  從公元前591年楚莊王卒,至公元前580年(楚共王十一年)的十一年間,晉、楚一方面進行激烈的爭奪,另一方面由于雙方實力下降,已開始進行和平試探。

  從晉國來說,與楚爭奪,雖有時稍占優(yōu)勢,但自從公元前583年(晉景公十七年),晉命魯歸汶陽之田與齊,已引起中小國家的不滿。它雖然討好了齊國,卻侮辱了魯國,也使其他國家“貳于晉”。次年,鄭成公主動來朝時,晉又橫蠻地拘留他,得罪了鄭國。公元前581年,魯成公朝晉,晉疑其親楚,不讓他回國。次年,魯成公被迫接受盟約后,才準其回國。這件事更加不得人心。

  正當晉濫施霸威、諸侯多對之有二心時,秦與白狄也乘機伐晉。公元前580年,晉景公卒,子晉厲公立,為穩(wěn)定局勢,爭取與秦和好,于是晉、秦約定會于令狐(晉邑,今山西臨猗西)。據(jù)《左傳·成公十一年》載,晉厲公先至,秦桓公不肯涉河,止于王城(秦邑,今陜西大荔東)。兩國夾河而盟。秦大夫盟晉君于河東,晉大夫盟秦君于河西。秦桓公回來后就背盟,與白狄謀劃伐晉。所以,晉已力不從心,鄭、魯受辱,其他各國貌合神離,存有二心,秦始終抱敵對態(tài)度,白狄又時來犯,與楚爭霸已感不支,開始轉(zhuǎn)向與楚弭兵。

  從楚國來說,楚莊王卒,楚共王年幼執(zhí)政,霸勢轉(zhuǎn)衰,原中原與國,紛紛倒向晉一邊。子重等一班舊臣雖竭力維持,但與晉爭奪往往處于被動。而子重等又居功自傲,在強敵面前,不顧國家利益,伸手要賞田,目的未遂,又貪婪侵占,終演成內(nèi)亂。據(jù)《左傳·成公七年》載,楚圍宋之役后,令尹子重請取申、呂以為賞田,申公巫臣(屈巫,申縣之尹)認為“此申、呂所以邑也,是以為賦,以御北方。若取之,是無申、呂也,晉、鄭必至于漢”。楚莊王接受了這一意見,沒有把申、呂賞給子重。子重對申公巫臣懷恨在心。子反要娶夏姬,申公巫臣自己想娶她,出面阻止,這樣又得罪了子反。申公巫臣于公元前589年利用出使齊國之機,攜帶夏姬去齊,適逢齊在鞍之戰(zhàn)中被晉打敗,申公巫臣就奔至晉,晉任以為邢大夫。楚共王即位后,子重(令尹)、子反(司馬)利用特權(quán)滅申公巫臣之族而分其家財。申公巫臣怨恨,請出使到吳國,晉景公欣然同意。申公巫臣到吳國后,吳國國君壽夢非常高興。申公巫臣教吳人乘車和戰(zhàn)陣之法,使其叛楚。吳國從此開始伐楚、伐巢(今安徵瓦埠湖東南)、伐徐(今江蘇泗洪南)、入州來(今安徽風臺)?!白又?、子反于是乎一歲七奔命,蠻夷屬于楚者,吳盡取之,是以始大,通吳于上國(通中原諸國)”。吳國日益強大起來,對楚國構(gòu)成嚴重威脅。

  晉、楚爭霸,直接受到禍害的是處于中間地帶的宋、鄭等中小國家。這些國家的統(tǒng)治者與廣大臣民一樣,也渴望和平,停止戰(zhàn)爭。第一次弭兵之會就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出現(xiàn)的。

  公元前582年(楚共王九年,晉景公十八年)秋,晉、楚在激烈爭奪的同時,已試探媾和。據(jù)《左傳·成公九年》載,晉景公視察軍府,面見楚俘鐘儀(公元前584年被鄭俘,鄭獻給晉),與他作了一番友好的交談。范文子建議釋放歸楚,“使合晉、楚之成”。晉景公同意,“重為之禮,使歸求成”。這年冬,楚共王也及時遣公子辰赴晉,“報鐘儀之使,請修好、結(jié)成”。次年(公元前581年)春,晉景公又派大夫糴[艸/伐]聘楚,以“報大宰子商(公子辰)之使也”(《左傳·成公十年》。)夏,晉伐鄭而釋鄭成公回國,這也是在晉、楚媾和氣氛中出現(xiàn)的舉措。

  公元前580年(楚共王十一年,晉厲公元年),宋卿華元得知晉、楚兩國使者互訪,謀求媾和,就主動出來斡旋,促成晉、楚結(jié)盟。華元本人與晉正卿欒書、楚令尹子重皆有私交,就先后奔赴楚、晉,“合晉、楚之成”(《左傳·成公十一年》。)其時,晉還謀求與秦結(jié)好,夾河而盟。經(jīng)過華元的努力,公元前579年(楚共王十二年,晉厲公二年)五月,晉大夫士燮與楚公子罷、許偃達成協(xié)議,盟于宋西門之外,史稱“宋西門之盟”(“華元弭兵”)。盟約說:“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甾(災)危,救備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xié),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墜)其師,無克[月乍]國。”(《左傳·成公十二年》。)盟成,衛(wèi)、魯、鄭等國國君赴晉受命(《春秋·成公十二年》:“夏,公會晉侯、衛(wèi)侯于瑣澤?!爆崫?,晉地。)同年秋,晉遣[谷阝]至聘楚,“且[涖]盟”;冬,楚亦遣公子罷聘晉,“且[涖]盟”,相互承認盟約。十二月,晉厲公和楚公子罷盟于赤棘(晉地)。宋西門之盟一時得到了貫徹執(zhí)行。

  三、鄢陵之戰(zhàn)

  宋西門之盟,只是晉、楚雙方暫時緩解激烈爭奪之舉,并未帶來真正的停兵與和平。晉國由于它后方面臨狄人與秦的襲擊,急需與楚作一妥協(xié),然后轉(zhuǎn)向打擊狄、秦。秦自[肴殳]之役后,一直與晉不和。盡管晉主動求和修好,但往往一廂情愿,為秦所不顧。所以秦、晉矛盾始終很尖銳。就在晉、楚宋西門會盟之際,秦就鼓動白狄攻晉。盟后,晉騰出手來攻狄,敗之于交剛(今山]西[阝顯]縣境)。晉為集中力量打擊秦國,于盟后次年,即公元前578年(晉厲公三年,秦桓公二十七年)春,晉征師于諸侯,并會齊、宋、衛(wèi)、魯、鄭、曹、邾、滕之君于京師(《春秋·成公十三年)。夏,晉遣呂相(魏相)赴秦,歷數(shù)秦惡以絕秦,把責任推在秦國身上,以鼓動諸侯支持晉國,參與伐泰 。呂相的絕秦書,開后來檄文之先河(《左傳·成公十三年》。)接著,晉厲公率晉國四軍(中、上、下、新)與上述各國軍隊聯(lián)合伐秦,敗秦軍于麻隧(秦地,今陜西涇陽北),然后渡涇河,進抵侯麗(今陜西禮泉東)而還。時秦都雍(今陜西鳳翔南),各國聯(lián)軍已深入到秦國腹地。曹宣公、成肅公(周大夫)皆卒于軍中,秦成差及不更女父被俘(同上)??梢娺@次戰(zhàn)爭規(guī)模是很大的,秦所受到的損失也是很重的,以至一時不敢與晉抗衡。

  晉打擊秦的目的得逞,勢力更盛,中原諸國實為晉之屬國。楚恪守盟約,未及時援秦,已使自己被動。公元前577年(楚共王十四年),鄭恃晉勢,公子喜(子罕)率軍攻打楚之親國許,為許所敗。鄭成公不甘失敗,馬上親領軍攻許,攻入外城,許被迫以叔申之封田向鄭請和。

  鄭如此欺凌許國,當然為楚難以容忍。所以楚國已考慮北上,打擊鄭國,與晉對抗。

  據(jù)《左傳·成公十五年)載,公元前576年(楚共王十五年),楚將出軍北伐,子囊(公子貞)說:“新與晉盟而背之,無乃不可乎?”子反說:“敵利則進,何盟之有?”楚共王支持子反的意見,遂率軍伐鄭,至暴隧(今河南原陽西)。接著又伐衛(wèi),至首止(今河南睢縣東)。鄭子罕反襲楚,取新石(楚邑,今河南葉縣境)。晉中軍帥欒書對楚意欲報復,韓獻子反對。這年冬,晉士燮、齊高元咎、宋華元、衛(wèi)孫林文、鄭公子[魚酋]、邾人會吳于鐘離(今安徽鳳陽東稍北)。吳始參加中原諸國盟會。顯然,晉與各國與吳相會,目的就是把予頭指向楚國,特別是鼓動吳抗楚。許在此形勢下,害怕鄭國再次討伐,就請求遷到楚國。楚共王同意,遂遣公子申“遷許于葉”(今河南葉縣南)。許從此成為楚國附庸,其舊地為鄭所有。

  楚與晉抗爭,焦點仍在爭鄭、宋。故楚對鄭除攻伐外,又采取求和的方針。伐鄭的第二年,即公元前575年春,楚共王在武城(今河南南陽北)遣公子成赴鄭,以汝陰之田(今河南郟縣、葉縣間)求和。鄭獲利,即叛晉,鄭子駟與楚共王在武城結(jié)盟。楚對鄭一打一拉,取得成功。同年夏,鄭子罕領兵攻宋,先宋軍敗鄭于[汋]陂(今河南商丘、寧陵間);繼而宋軍驕而不警,又為鄭敗于[汋]陵(今寧陵南)。鄭背晉,又敗宋,顯然是楚北進的重大勝利,晉也當然不會置之不理。所以當鄭伐宋不久,晉國君臣就準備興師伐鄭。《左傳·成公十六年》載:“晉侯將伐鄭。范文子(士燮)曰:‘吾逞吾愿,諸侯皆叛,晉可以逞。若唯鄭叛,晉國之憂,可立俟也。’欒武子(欒書)曰:‘不可以當吾世而失諸侯,必伐鄭?!伺d師?!睍x一方面出動四軍(上、中、下、新),一方面派人前往衛(wèi)、齊、魯乞師,參加作戰(zhàn)。

  鄭國君臣聞訊,即向楚告急。楚共王決定出兵救鄭。以司馬子反、令尹子重、右尹子革統(tǒng)領三軍,并會同蠻軍,疾速進軍,以救鄭。

  五月,晉軍渡河,聞楚軍將至,范文子欲返,欒武子主戰(zhàn)。六月,晉、楚兩國軍隊遇于鄢陵。晉臣大都主戰(zhàn),唯范文子仍不欲戰(zhàn),主要是晉國內(nèi)部矛盾已日益尖銳,故寧可“釋楚”而緩解“內(nèi)憂”(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晉國大臣大多數(shù)主戰(zhàn),唯士燮始終主退。

  士燮見厲公驕侈,群臣不和,如戰(zhàn)而勝楚,內(nèi)憂益滋,故欲釋楚以緩和國內(nèi)矛盾,非懼戰(zhàn)敗也。”)。但兩軍已相遇,一解即發(fā),范文子已無法控制局勢。

  甲午日晨,楚軍逼近晉軍營壘布陣,晉軍吏驚恐。欒書說:“楚師輕佻,固壘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擊之,必獲勝焉?!盵谷阝]至說:“楚有六間,不可失也。其二卿(指子反、子重)相惡,王卒以舊,鄭陳而不整,蠻軍而不陳,陳不違晦,各顧其后,莫有斗心;舊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左傳·成公十六年》。)晉厲公采納[谷阝]至意見,統(tǒng)軍迎戰(zhàn)。兩軍對陣,楚共王登上巢車(樓車),?望晉軍,并讓大宰伯州犁(伯州犁,晉伯宗之子。伯宗在晉被害后,伯州犁逃來楚國,時任大宰。)進行“戰(zhàn)禱”。晉厲公則讓苗賁皇(苗賁皇,楚斗椒之子。斗椒在若敖氏叛亂中被楚莊王所殺,苗賁皇畏罪逃到晉國,晉賜以苗色。)立其側(cè)。苗賁皇對晉厲公說:“楚之良,在其中軍王族而已。請分良以擊其左右,而三軍萃于王卒,必大敗之?!?《左傳·成公十六年》。)晉厲公采納這一建議,先攻楚之左、右軍,后攻中軍。晉將呂[钅奇]射中楚共王目,楚共王召來養(yǎng)由基,給他兩支箭,令其射呂[钅奇]。養(yǎng)由基一箭射中了呂钅奇]的頸項,呂[钅奇]伏于弓套而死。攜另一支箭向楚共王復命。楚共王不顧中箭疼痛,仍堅持指揮作戰(zhàn)。戰(zhàn)斗從晨至暮,楚軍略受挫,但雙方勝負未定。楚共王決定明天再戰(zhàn)。子反派軍吏視察傷員,補充步兵與車兵,修理盔甲武器,清理戰(zhàn)車馬匹,命令明日雞鳴時吃飯,整裝待命,投入戰(zhàn)斗。晉苗賁皇也通告全軍作好準備,明日再戰(zhàn),并故意放松對楚俘的看守,讓他們逃回楚營,報告晉軍備戰(zhàn)情況。楚共王聽到晉軍已有準備后,立即召見子反討論對策。子反當晚醉酒,不能應召入見。楚共王無奈,引軍夜遁。楚軍退至瑕(隨地)時,子反為子重所逼,畏罪自殺(同上。)鄢陵之戰(zhàn)雖然是晉、楚爭霸的繼續(xù),但它畢竟是弭兵運動過程中的插曲,和過去激烈的爭霸戰(zhàn)爭迥然相異。戰(zhàn)之前,晉遣使至齊、魯、衛(wèi)諸國“乞師”,但戰(zhàn)之日,齊軍始至,魯、衛(wèi)之軍則剛從國內(nèi)動身。臨戰(zhàn)時,晉軍內(nèi)部是戰(zhàn)是和,意見不一。楚軍少挫,與晉勝負未分,楚共王就悄然退兵;而作為中軍主帥的司馬子反,竟臨陣醉酒,在戰(zhàn)爭史上實屬罕見。至于戰(zhàn)斗中,晉將[谷阝]至見楚共王必下,“免胄而趨風”,脫下頭盔,快步趨前,向楚共王表示恭敬。[谷阝]至與另一晉將韓厥明明可以追獲鄭成公,卻故意放掉,更富有戲劇性。這些跡象表明,晉、楚一方面在打,另一方面則仍以和為重,雙方都留有余地(《左傳·成公十六年》。)。

  由于晉、楚在鄢陵之戰(zhàn)中持鄭重態(tài)度,故晉爭鄭服鄭問題并未解決。戰(zhàn)不久,晉即在沙隨(宋地)重會諸侯謀伐鄭,接著,晉、齊、宋、魯、邾等國軍隊伐鄭,繼而伐陳、蔡。鄭子罕出兵夜襲,宋、齊、衛(wèi)三國軍隊被擊敗。次年,即公元前574年,鄭子駟主動出擊,攻晉之虛、滑 (今河南偃師),衛(wèi)出兵援晉。夏,楚遣公子成、公子寅領兵戍鄭,助鄭抗晉。不久,晉厲公果然會周、齊、宋、魯、衛(wèi)、曹、邾等各國軍隊攻鄭,楚子重率軍援救,晉等各國軍隊害怕,主動撤退。冬,晉又會上述各國軍隊伐鄭、圍鄭,楚公子申率軍救鄭,各國軍隊又畏楚強而退(左傳·成公十七年)。鄢陵之戰(zhàn)為爭鄭而起,但晉并未征服鄭,戰(zhàn)后又多次伐鄭,楚亦多次出兵救鄭,可見鄢陵之戰(zhàn)只是晉、楚的一次正面沖突,并未展開決戰(zhàn),戰(zhàn)后雙方實力未減,仍保持著兩強并霸的態(tài)勢。

  四、晉悼公復強與楚爭霸失利

  晉自公元前589年鞍之戰(zhàn)后,[谷阝]氏勢力大長,在鄢陵之戰(zhàn)的前一年,即公元前576年,三[谷阝]([谷阝][钅奇]、[谷阝] 、[谷阝]至)對“好直言”(向執(zhí)政進直言)的大夫伯宗“譖而殺之”(《左傳·成公十五年》),其子伯州犁被迫奔楚。鄢陵之戰(zhàn)即將揭開,中軍副帥范文子已察見晉厲公驕奢,群臣不和,一直主退,以防內(nèi)憂日滋。鄢陵戰(zhàn)后的第二年,即公元前574年,晉厲公見[谷阝]氏、欒氏、中行氏權(quán)重,想全部除掉,遂使其外嬖之臣(寵臣)胥童、夷陽五(夷羊五)、長魚矯殺三[谷阝]。劫持欒書、中行偃于朝,晉厲公不殺,仍復其職位。欒書、中行偃見[谷阝]氏被殺,害怕遭受同樣命運,乘晉厲公游于匠麗氏(居翼的寵臣)時予以拘留,接著又殺了胥童(《左傳·成公十七年》。)第二年,欒書、中行偃殺晉厲公,“葬之于翼東門之外,以車一乘”,不以君禮葬(《左傳·成公十八年)。杜注:諸侯葬車七乘。晉厲公僅葬一乘,故“不以君禮葬”。)欒書、中行偃殺晉厲公后,使人迎晉襄公十四歲的玄孫周子(子周)于京師(洛邑),立為國君,是為晉悼公。

  晉悼公是一位年青有為的君主,據(jù)《左傳·成公十八年》載,他即位后,“始命百官,施舍、己責(賜予并免除百姓對國家的拖欠),逮鰥寡,振廢滯(起用被廢黜淹滯的舊貴族),匡乏困(救濟貧困),救災患,禁淫慝,薄賦[僉欠],宥罪戾,節(jié)器用,時用民,欲無犯時”,社會矛盾一時緩和,政治亦迅速趨于穩(wěn)定,“民無謗言,所以復霸也”。

  晉悼公與楚爭霸,首先進行爭宋。原來宋在鄢陵之戰(zhàn)前一年,宋共公卒,司馬蕩澤(唐山)為削弱公室,殺公子肥(此從《左傳·成公十五年》。《史記·宋世家》作“殺太子肥”。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以為此肥,似為宋共公太子,“應嗣位而尚未即位”。)。右?guī)熑A元使司徒華喜、司城公孫師帥國人平亂,殺蕩澤。左師魚石、大司寇向為人、少司寇鱗朱、大宰向帶、少宰魚府等宋五大夫與蕩澤同為桓族(宋桓公之后),懼而奔楚(《左傳·成公十五年》。)公元前573年(楚共王十八年)夏,鄭乘晉厲公被殺、晉悼公初立之機攻宋,至曹門(宋西北城門),又會楚軍取朝郟(今河南夏邑)。楚、鄭聯(lián)軍進而攻占彭城(今江蘇徐州市),使奔楚的宋魚石等五大夫居此,并以三百乘兵力幫助戍守。秋,宋派老佐、華喜率軍圍城,力圖奪回。冬,楚子重再度伐宋,以救彭城。宋華元赴晉告急求援。中軍將韓厥說:“救求得人,必先勤之。成霸、安疆(指抑止楚國),自宋始焉。”(《左傳·成公十八年》。)晉悼公于是統(tǒng)軍救宋,楚軍撤退。

  公元前572年(楚共王十九年),晉以欒[厭/黑〗]領軍,與宋、魯、衛(wèi)、曹、莒、邾、滕、薛等國組成聯(lián)軍,為宋攻打彭城,宋五大夫投降,晉國把他們安置在瓠丘(壺丘,今山西垣曲東南)。

  齊國未參加聯(lián)軍,晉即進行討伐,齊被迫以太子先為質(zhì)于晉。這年夏,晉韓厥、中行偃又率齊、魯、衛(wèi)、曹、邾、杞等國軍隊伐鄭,破鄭外城,在[氵育水邊打敗鄭國步兵。接著,晉等國軍隊又乘勝南下,進攻楚國的焦、夷(均在今安徽亳縣境)和楚的盟國陳。晉悼公和衛(wèi)獻公還駐于戚(衛(wèi)邑,今河南濮陽北),以為聲援。秋,楚子革救鄭,并攻打宋之呂、留二邑。鄭大夫子然亦攻宋,取宋地犬丘(今河南永城西北)。次年,楚共王為爭彭城,命鄭攻宋,但鄭一國作戰(zhàn),無結(jié)果。至此,楚聯(lián)鄭兩次攻宋,均未奪回彭城。晉悼公初立,即大會各國援宋奪取彭城,又迫使齊服,可見晉國內(nèi)穩(wěn)定,國勢復振,楚國則轉(zhuǎn)向被動不利。晉爭宋問題解決后,立即把矛頭對準鄭國。

  鄭一直親楚,但楚失彭城,宋五大夫投楚又被迫降晉,故鄭國內(nèi)部對楚、晉政策發(fā)生動搖。

  《左傳·襄公二年》載:“鄭成公疾,子駟請息肩于晉。”據(jù)杜注,其意謂鄭服于楚,楚對鄭需求過甚,鄭不堪負擔,故子駟欲改臣服晉。其實,從楚或從晉,都得承擔需求,子駟的本意就是擔心從楚怕得罪晉國,不如改從晉以避免被動。鄭成公不同意,以為楚共王為救鄭而傷目(指鄢陵之戰(zhàn)),“若背之,是棄力與言(棄其功背其盟誓)”(《左傳·襄公二年》。)公元前571年(楚共王二十年)七月,鄭成公卒,其子鄭僖公立。晉乘機攻鄭,鄭諸大夫欲從晉,執(zhí)政大臣子駟奉鄭成公言,未同意。這年,晉兩次會宋、魯、衛(wèi)、曹、邾、齊、滕、薛、小邾(后四國是第二次與會)等國大夫于戚,決定在虎牢(鄭地)筑城以逼鄭,鄭于是害怕而背楚事晉(《左傳·襄公二年》。)公元前570年(楚共王二十一年)夏,晉以鄭服,想進一步與吳修好,孤立楚國,晉悼公于是會周單公(單頃公)及諸侯于雞澤(今河北邯鄲市東北)。晉悼公還派荀會迎吳王壽夢于淮上,然“吳子不至”(《左傳·襄公三年》。)吳雖未蒞會,楚之屬國陳則不堪楚令尹子辛(原令尹子重于這年春伐吳失敗而心疾發(fā)死)求索過度為由,主動請服(同上。)楚失宋、鄭、陳后,公元前568年(楚共王二十三年)夏,吳王壽夢派大夫壽越赴晉,解釋不會雞澤之故,并請修好。秋,晉等盟國就與吳王壽夢會于戚,晉以盟主身份,命各國戍陳以備楚(《左傳·襄公五年》。)楚共王為了改變對自己的不利形勢,重又與晉展開了激烈的爭奪。

  陳自公元前570年雞澤之會背楚從晉后,楚國一直對它用兵不止。公元前568年,當楚出兵質(zhì)問陳之叛楚原因,陳人回答說:“由令尹子辛實侵欲焉?!?同上。)楚共王立即殺了子辛。楚為失陳而殺令尹,這件事非同小可,故《春秋·襄公五年》鄭重記載:“楚殺其大夫公子壬夫(子辛)?!标惒焕頃詤⑴c晉等國與吳戚之盟,故有晉命諸侯戍陳之舉。子辛被殺后,子囊為令尹。晉卿范宣子已意識到楚國絕不會輕易失陳,權(quán)衡得失,提出自己的見解:“我喪陳矣。楚人討貳而立子囊,必改行,而疾討陳。陳近于楚,民朝夕急,能無往乎?有事,非吾事也;無之而后可?!?《左傳·襄公五年》。)主張放棄陳國,以免鞭長莫及,成為包袱。當年冬,楚子囊即不顧諸侯戍陳,率軍攻陳。公元前566年(楚共王二十五年),子囊又領兵攻陳圍陳,晉悼公雖又會宋、魯、陳、衛(wèi)、曹、莒、邾等各國國君于[為阝](鄭邑,今河南魯山境),謀救之,然陳人害怕,陳執(zhí)政大夫慶虎、慶寅為使陳哀公從盟會中逃脫,就讓陳公子黃(陳哀公弟)被楚所執(zhí),陳哀公擔心國內(nèi)另立新君,果然自會逃歸,背晉附楚(《左傳·襄公七年》。)鄭背楚附晉后,楚與晉爭鄭也一直很激烈。公元前566年[為阝之會時,鄭僖公赴會,至 (鄭地),為不愿背楚之子駟所殺(同上。)。其子鄭簡公立,僅五歲。公元前565年(楚共王二十六年),鄭子國、子耳攻蔡,楚子囊即為蔡伐鄭。鄭六卿不知適從,或主“從楚”,或主“待晉”(等待晉國救援)”(《左傳·襄公八年》。)子駟說:“民急矣(楚軍壓境),姑從楚,以紓吾民。晉師至,吾又從之。敬其幣帛,以待來者,小國之道也。犧牲玉帛,待于二境,以待強者而庇民焉??懿粸楹Γ癫涣T病,不亦可乎?”(同上。)于是決定與楚和;但又怕得罪了晉國,又遣使告晉,說:“民知窮困,而受盟于楚。孤也與其二三臣不能禁止,不敢不告。”(同上。)公元前564年(楚共王二十七年,晉悼公十年),晉出動四軍會齊、宋、魯、衛(wèi)等國軍隊攻鄭,鄭懼而請和,與各國盟于戲(今河南登封嵩山北)。但晉以鄭盟詞說“唯有禮與強可以庇民者是從”,故“不得志于鄭”(同上),復又會合各國軍隊攻鄭,因軍隊遠師疲勞,有歸志,只得中途而回。不久,楚共王領兵來攻鄭,鄭子駟不顧對晉“口血未干而背之”(《左傳·襄公八年》),又與楚和,盟于中分(鄭都城中里名)。鄭在晉、楚激烈爭奪下,只得采取“犧牲玉帛,待于二境,以待強者而庇民”的政策。

  子駟這種兩面應付政策,固然是晉、楚所逼不得已之舉,但既兩面應付,也必然招致雙方不斷的打擊與勒索,使鄭國疲于奔命,蒙受巨大的災難。公元前563年,晉悼公會各國伐鄭,駐軍于牛首(鄭邑,今河南通許北)。鄭子駟原與尉止有隙;子駟又作田洫,使司氏等四族喪失了田畝,于是尉止與司氏等五族作亂,殺子駟,子西、子產(chǎn)、子?等率眾平亂,子孔繼掌國政。這時,晉等國來攻,又筑虎牢城(當在原來基礎上擴大或加固)而戍之,鄭被迫與晉和。在此同時,楚令尹子囊率軍來救鄭,與晉等國軍隊“夾穎而軍”(《左傳·襄公十年》。)鄭見晉等國不會戀戰(zhàn),又與楚盟。晉等無奈,率軍撤退,楚軍亦還。公元前562年(楚共王二十九年,晉悼公十二年),鄭國諸大夫?qū)Υ司置嬉褬O其憂慮,想尋求一條出路。他們認為:“不從晉,國幾亡。楚弱于晉,晉不吾疾也。晉疾,楚將辟之。何為而使晉師致死于我,楚弗敢敵,而后可固與也?!?《左傳·襄公十一年》。)楚、晉相爭,鄭諸大夫已感到“楚弱于晉”,與其兩面應付,不如與晉固結(jié),總可以減輕一些負擔。這種政策,顯然是原來子駟兩面應付政策的重大轉(zhuǎn)變。為達到這一目的,他們選擇以“惡宋”為突破口,故意向宋挑釁,以引發(fā)晉、楚相爭,“晉能驟來,楚將不能,吾乃固與晉”(同上。)這年夏,鄭果然向宋挑釁,晉悼公即會各國伐鄭、圍鄭,鄭請盟,秋盟于亳北(今河南鄭州北)。楚聞訊,向秦國求助,楚共王于是領楚、秦聯(lián)軍伐鄭,鄭簡公迎接,與楚、秦聯(lián)軍一起伐宋,以激怒晉國。晉果然惱怒,遂“悉師(晉與各國軍隊全部出動)以復伐鄭”(《左傳·襄公十一年》),聲勢浩大。鄭又派人赴楚,告之“將服于晉”(同上。)楚共王無奈,怒而執(zhí)鄭國使者,卻不敢出兵與晉等國軍隊對抗。鄭賂晉以兵車百乘,悝、觸、蠲三樂師,歌鐘二肆,女樂二佾。晉悼公以樂之半賞賜給魏絳,表彰他對幫助自己和戎與爭霸之功(同上。)次年,楚雖聯(lián)秦伐宋,“以報晉之取鄭”(《左傳·襄公十二年》),但已無濟于事。晉悼公與楚共王爭霸,明顯地占了上風,鄭大夫作出“楚弱于晉”的分析已為歷史所證實。

  公元前560年(楚共王三十一年),楚共王疾,他自以無德,少主社稷,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亡師于鄢,以辱社稷,為大夫憂,請謚為“靈”或“厲”(皆惡謚)。卒后,子囊說:“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左傳·襄公十三年》。)楚共王臨死前自感慚愧,要臣下給予惡謚,這種自責精神,說明他未忘記先祖霸業(yè)。子囊寥寥數(shù)語,既充分肯定了楚共王的霸績,也指出他失而知過,看來是十分中肯的。

  過兩年,晉悼公卒。晉、楚爭霸從此轉(zhuǎn)入尾聲。

  五、第二次弭兵之會(宋蒙門之盟)

  公元前560年,楚共王卒,子楚康王(前559-?45年)立。公元前558年,晉悼公卒,子晉平公立,晉、楚關系史,乃至我國古代春秋史,已進入了新的階段。

  晉平公新立,為確立霸主地位,即于公元前557年(楚康王三年)會宋、魯、衛(wèi)、鄭等國國君于溴梁(今河南濟源西)。齊靈公不至,僅派大夫高厚赴會。晉以邾、莒侵魯,又通齊、楚,執(zhí)兩國之君,高厚害怕,中途逃盟(《春秋左傳·襄公十六年》。)許原已被楚遷于葉,這時見晉勢強盛,許靈公棄楚從晉,遂請遷于晉,許國大夫則反對,晉于是伐許,并進而攻打楚國,以報宋楊梁之役(公元前561年,楚為報晉取鄭,聯(lián)秦攻宋,進駐楊梁(今河南商丘東南)。楚公子格率軍與晉軍戰(zhàn)于湛阪(今河南平頂山市西北),楚軍失敗。晉軍接著攻至楚方城之外,因許未遷,復又伐許而還(《左傳·襄公十六年》。)這是楚康王、晉平公時雙方發(fā)生的一次較大的戰(zhàn)爭,但這次戰(zhàn)爭也只是局部性的,晉以自己一國之軍獨進,楚亦未出動主力,且許請遷晉并未實現(xiàn),所以對雙方影響不大。

  此后,晉、楚間又出現(xiàn)弭兵運動。這次弭兵,除原有的因素仍在起作用外,隨著晉、楚雙方與各國形勢的發(fā)展,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情況。

  晉國早在晉景、厲公時期,內(nèi)部矛盾就很尖銳,晉厲公本人就是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傾軋中喪命的。晉悼公立,政局一時穩(wěn)定,但他是依靠網(wǎng)絡貴族與對外爭奪,才得以維持其統(tǒng)治的。

  晉悼公復強,時僅十六年。卒后,國內(nèi)矛盾迅速暴露出來。公元前554年(晉平公四年),晉中軍帥荀偃卒,晉平公以范宣子為中軍帥,主國政。過二年,欒卒,其妻欒祁(范宣子女)與家臣私通,懼子欒盈,向其父范宣子誣陷欒盈將作亂。欒盈好施舍,頗得人心,范宣子聽信了欒祁的話,就逐欒盈,殺其黨十人(皆晉大夫)(《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欒盈先奔楚,后奔齊。公元前550年(晉平公八年),欒盈在齊莊公幫助下,潛入曲沃(欒邑),因得魏紓掩護,晝?nèi)霑x都絳(今山西侯馬市)。范鞅挾持魏紓?cè)雽m,欒氏孤立無援。范宣子焚“丹書”(《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杜注:“蓋犯罪沒為官奴,以丹書其罪?!睏畈洞呵镒髠髯ⅰ罚骸暗?,以紅色書于簡牘?!?,使奴隸裴豹殺欒氏家臣督戎。欒盈失敗,固守曲沃。晉國這次內(nèi)亂,充分暴露了晉六卿(趙氏、魏氏、韓氏、智氏、范氏、中行氏)專權(quán),勾心斗角和矛盾重重的局面。晉平公聽命于眾卿,君權(quán)日弱。欒氏雖被鎮(zhèn)壓下去了(《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晉人克欒盈于曲沃,盡殺盈氏之族黨。欒魴出奔宋。書曰‘晉人殺欒盈’。”),然晉卿大夫之家權(quán)力日重,公室日卑,國力下降。

  晉國的外部形勢也日益陷于被動。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范宣子為政,征諸侯之幣重,鄭子產(chǎn)致書范宣子說:

  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即子產(chǎn))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指晉),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昧昧)也!將焉用賄?(《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范宣子只得減輕諸侯之幣。范宣子死后,趙文子(趙武)為政,“令薄諸侯之幣,而重其禮”(《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說明晉對從國勒索是很苛重的,以致鄭子產(chǎn)致書抨擊。晉為了改善與各國關系,也一再減輕各國進貢數(shù)量,申之以禮,借以緩和與盟國的緊張關系。

  晉雖一直希望與秦修好,而秦則始終親楚而敵晉。在楚、晉相爭中,楚幾次得到秦軍援助,使晉受到極大的壓力。公元前559年,晉會同中原各國軍隊大舉攻秦,至涇(涇水,或涇水渡口),都不肯渡水。后雖渡過涇水,但晉下軍帥欒[厭/*4/5〗黑/-*4/5〗]竟抗命,率其部東歸。中軍帥荀偃無奈,只好命令全軍撤退。此役勞而無功,晉人稱之為“遷延之役”(《左傳·襄公十四年》。)秦親楚與晉為敵,對晉構(gòu)成了嚴重的威脅。

  晉對齊雖采取謹慎與拉攏政策,但齊國一直把矛頭對準晉之與國魯,從而引發(fā)與晉的直接對抗。從公元前558年(晉悼公十六年)起,齊連年攻魯之北鄙,并使邾攻魯之南鄙,還公然不與晉之會盟(公元前557年溴梁之會)。公元前555年(晉平公三年),晉聯(lián)合魯、宋等盟國大規(guī)模地攻打齊國,圍齊都臨淄,東侵及濰水,南略及沂水(《左傳·襄公十八年》。)。齊被迫與晉講和。公元前550年(晉平公八年,齊莊公四年),齊先助晉欒盈返晉,繼而出兵伐晉,深入晉國腹地,及聞欒氏敗,才收兵而歸。次年,晉會各國將伐齊,齊乞師于楚,楚康王即“伐鄭以救齊”(《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48(楚康王十二年,晉平公十年),齊莊公被崔杼殺,齊景公新立,晉等又乘機伐齊,齊又被迫賂晉請和。晉、齊雖和,但齊的威脅依然存在。

  晉平公即位后,面臨國內(nèi)矛盾重重、國外楚、秦、齊威脅,屬國又恐生二心,故公元前548年,不得不改變政策,對屬國以禮相待,減輕求索,并進而考慮與楚再度弭兵。

  前已指出,楚自鄢陵之戰(zhàn)失敗后,已漸走下坡路,與晉爭奪與國時,往往處于劣勢。在此同時,楚國國內(nèi)的社會矛盾和斗爭也日益尖銳復雜。楚在鄢陵之戰(zhàn)中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二卿相惡”(指令尹子重與司馬子反)(《左傳·成公十六年》),內(nèi)部傾軋,指揮不力。其后,右司馬公子申,居功自傲,“多受小國之賂,以逼子重、子辛”(《左傳·襄公二年》),對外受賄賂,在內(nèi)又爭權(quán),結(jié)果被殺。令尹子重卒后,繼任令尹的子辛,又對小國求索無厭,任令尹不過二年又被殺。此兩人被殺,《春秋》均予以醒目記載,反映了楚國統(tǒng)治集團的驕奢淫逸,已達到了何其嚴重的程度。楚共王卒,楚康王初立,為了整肅政紀,曾對統(tǒng)治集團成員作了調(diào)整,“以靖國人”(《左傳·襄公十五年》。)但在新任九位大員中,五人為公子,余四人為世族,實際上是在公族大姓之間進行調(diào)節(jié)平衡,實現(xiàn)權(quán)力再分配。其間,公子午(子庚)任令尹,政績平平,公元前555年(楚康王五年),子庚死,楚康王要任命?子馮為令尹,?子馮先征求申叔豫意見,申叔豫說:“國多寵而王弱,國不可為也?!?《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多寵”,指的是公族大姓勢力強大,左右國家政局;“王弱”,說明楚共王死了以后,王權(quán)也開始削弱。

  楚共王即位以來,楚國政治還出現(xiàn)了一個突出的嚴重問題,即公族與世族及世族之間爭權(quán)奪利、相互傾軋激烈,造成一些世族逃往晉及其他國家,為客國效勞。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在第二次弭兵前夕,蔡聲子(公孫歸生)在同令尹子木的談話中,詳盡地列舉了楚國自楚共王以來世族外逃,給楚國帶來嚴重危害的事例。他考察晉、楚相爭實際,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彼嬲]子木:“善為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賞僭,則及淫人;刑濫,則懼及善人。”“今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而為之謀主,以害楚國,不可救療,所謂不能也?!彼My(tǒng)治者勤賞、畏刑、恤民,實行禮治,再不要濫刑逼使大夫逃往他國。蔡聲子的話剌痛了子木和楚康王,使他們不能不感到憂慮,轉(zhuǎn)而考慮與晉弭兵。

  楚申公巫臣自教吳叛楚后,楚、吳關系一直緊張。楚既北爭中原,與晉正面對抗;在東方又與吳結(jié)仇,更使自己陷于被動。公元前570年(楚共王二十一年),楚國為了打擊吳國,令尹子重在出兵之前先行演習,挑選軍吏、士卒,大規(guī)模地進行東征。結(jié)果為吳所敗,吳取駕(今安徽無為境),楚人咎子重,子重心疾發(fā)而死。這年夏,晉會諸侯于雞澤,吳王壽夢未赴會,但過兩年,吳王壽夢則派使者去晉致歉,請與晉及中原諸國通好。從此,吳與晉等結(jié)盟,進一步與楚為敵。公元前560年楚共王卒,吳即乘喪攻楚,結(jié)果失敗。晉等國雖應吳請出兵攻楚,然因各國意見不一,結(jié)果中途作罷。公元前559年(楚康王元年),楚康王即位,即命令尹子囊伐吳,吳軍不出,楚軍回還途中失去警戒,結(jié)果被吳自皋舟之隘攔腰截擊,楚軍不能相救,被打得大敗。子囊回來后不久就死去了,臨死前囑咐子庚(繼任令尹):“必城郢!”要子庚筑郢城以備吳(《左傳·襄公十四年》?!独m(xù)漢書·地理志》劉昭注云:“江陵縣北十余里有紀南城,楚王所都。東南有郢城,子囊所城?!?。楚國兩任令尹均為戰(zhàn)吳而死,楚人不能不以此為訓,故一段時間內(nèi),楚持鄭重態(tài)度,再未貿(mào)然出擊。直至公元前549年(楚康王十一年)夏,楚經(jīng)訓練成水軍后,才出動水軍攻吳,但因不設賞罰,軍政不善,“無功而還”,此即為楚、吳舟師之役(《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冬,吳召舒鳩(楚之屬國,今安徽舒城)叛楚,楚康王親自領軍討伐,舒鳩否認叛楚,楚康王領軍還。次年秋,楚令尹?子馮死,舒鳩又叛楚,楚新任令尹子木率軍攻討,吳軍來救,被楚軍打得大敗,遂滅舒鳩。冬,吳王諸樊率軍伐楚,攻巢(今安徽瓦埠湖南),被楚巢牛臣射死(《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7年(楚康王十三年),楚康王聯(lián)合秦軍伐吳,至雩婁(今河南商城東),聞吳有備而還,轉(zhuǎn)攻鄭(《左傳·襄公二十六年》。)由此可見,自楚共王以來,晉聯(lián)吳攻楚,使楚面臨晉、吳北、東夾擊,已日益疲于應付,陷于困境。楚康王雖力圖略吳,并取得一些勝利,但終無法擺脫吳的嚴重威脅。

  綜觀上述,無論是晉國還是楚國,自鄢陵之戰(zhàn)后,國內(nèi)政局不穩(wěn),盟國不堪忍受沉重的需求勒索,離心日顯,都無力繼續(xù)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都想息兵罷戰(zhàn),把原來的弭兵運動變成現(xiàn)實。公元前548年(楚康王十二年,晉平公十年),晉趙文子(趙武)執(zhí)政,采取“令薄諸侯之幣,而重其禮”政策,就是基于對楚等國傾向于弭兵的分析得出來的。他對穆叔說:

  自今以往,兵其少弭矣。齊崔、慶新得政,將求善于諸侯。武也知楚令尹(指子木)。若敬行其禮,道之以文辭,以靖諸侯,兵可以弭。(《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這就是說,今后對各國減少勒索,和楚國停止武力相爭,轉(zhuǎn)向以“禮”相待,弭兵是可以實現(xiàn)的。趙文子不失為一位頭腦清醒、注重實際的政治家。

  第二年,即公元前547年(楚康王十三年),楚會同陳、蔡伐鄭,鄭卿子產(chǎn)認為“晉、楚將軍,諸侯將和,楚王是昧于一來。不如使逞而歸,乃易成也”(《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寧可讓楚國攻伐也不抵御,從而讓弭兵愿望早日變成事實。子產(chǎn)的這種態(tài)度,也不失為一明智之舉。

  宋國左師向戌也認識到弭兵已是大勢所趨勢,他本人又與晉趙文子、楚令尹子木友善,“欲弭諸侯之兵以為名”(《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遂于公元前546年(楚康王十四年,晉平公十二年),先至晉提出弭兵問題,趙文子與諸大夫商議,韓宣子說:

  兵,民之殘也,財用之蠹,小國之大[艸/甾]也。將或弭之,雖曰不可,必將許之。弗許,楚將許之,以召諸侯,則我失為盟之矣。(《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晉國同意。至楚,楚國亦表示贊同。至齊,齊人先猶豫,后考慮到晉、楚均同意弭兵,又怕失去民心,也就同意了。告秦及其他國家,都表示贊同。于是這年秋十月,楚令尹子木、晉卿趙文子與宋平公、滕、邾之君,以及齊、魯、衛(wèi)、陳、蔡、鄭、曹、許國大夫盟于宋都商丘蒙門(東北門)。秦同意弭兵,但《春秋左傳》未記其代表出席會議,可能與遠處西陲,交通不便有關。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各國隨來軍隊以籬笆編織為墻,不為壘塹,以示友好。晉、楚軍隊分處北、南兩頭。經(jīng)向戌斡旋,晉、楚雙方達成協(xié)議,規(guī)定“晉、楚之從交相見”,即晉之盟國要朝楚,楚之盟國要朝晉,奉晉、楚為共同霸主;秦、齊亦大國,秦不朝晉,齊亦不朝楚。邾、滕分別為齊、宋之屬國,故不與盟。

  盟會期間,雙方明爭暗斗,氣氛很緊張。晉人見“楚氛甚惡,懼難”,甚至作好撤退準備。

  在歃盟時,“晉、楚爭先”,“楚人衷甲”(甲在衣中),各不示弱。晉臣叔向(趙文子副手)委婉地勸趙文子“子務德,無爭先”,“乃先楚人”,楚令尹子木于是首先歃血盟誓(先歃者為盟主)。此即第二次弭兵之會,亦謂“向戌弭兵”或“宋蒙門之盟”。

  次年夏,齊、陳、蔡、北燕、杞、胡、沈、白狄等國國君朝晉;冬,魯、宋、陳、鄭、許等國國君朝楚(《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宋蒙門之盟得到認真貫徹執(zhí)行,標志著弭兵運動的成功。

  宋蒙門之盟是宋西門之盟的繼續(xù)。如果說宋西門之盟是弭兵運動的先聲,那么,時過三十余年后的宋蒙門之盟,弭兵運動則終成事實。此后一段時間內(nèi),中原地區(qū)未發(fā)生過大的戰(zhàn)爭,這顯然是有利于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與發(fā)展的。但第二次弭兵之會,畢竟是晉、楚平分霸權(quán)的產(chǎn)物,“大國誅求無時,是以不敢寧居”(《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宋、鄭等國“仆仆于晉、楚之廷”、“苦于供億”(顧棟高《春秋大事表》),負擔同樣是很沉重的。

  第二次弭兵之會是春秋歷史的轉(zhuǎn)折點。此后,晉、楚爭霸基本結(jié)束,楚轉(zhuǎn)向與吳爭戰(zhàn);晉與齊、魯?shù)葒粯?,國?nèi)社會矛盾日益突出,公室日卑,卿大夫之家日盛,奴隸制逐步向封建制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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