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谷

《豫章先生傳贊》云：“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筆勢放縱，實天下之奇作。自宋興以來，一人而已。”

東坡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fù)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bǔ)于世?！?/p>

《王直方詩話》云：“山谷舊所作詩文，名以焦尾弊帚。”

秦少游云：“每覽此編，輒悵然終日，殆忘食事。邈然有二漢之風(fēng)。今交游中以文墨稱者，未見其比。所謂珠玉在旁，覺我形穢也?！?/p>

西清云：“山谷詩，妙脫蹊徑，言謀鬼神，無一點塵俗氣。所恨務(wù)高，一似參曹洞下禪，尚墮在玄妙窟里?！?/p>

胡苕溪云：“元佑文章稱蘇、黃，時二公爭名，互相譏誚。東坡嘗云：‘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則發(fā)風(fēng)動氣?！焦纫嘣疲骸w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此指東坡而言也?！?/p>

劉后村云：“豫章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獵奇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片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在禪學(xué)中，比得達(dá)磨，真不易之論也?！?/p>

任天社云：“山谷詩律妙一世，用意未易窺測，然置字下語，皆有所從來?！?/p>

古詩二首上蘇子瞻

天社任淵注云：“前篇梅，以屬東坡。”

東坡《報山谷書》云：“古風(fēng)二首，托物引類，得古詩人之風(fēng)。”其推重如此，故置諸篇首。

其一

江梅有佳實，托根桃李場。桃李終不言，朝露借恩光。孤芳忌皎潔，冰雪空自香。古來和鼎實，此物升廟廊。歲月坐成晚，煙雨青已黃。得升桃李盤，以遠(yuǎn)初見嘗。終然不可口，擲置官道傍。但使本根在，棄捐果何傷。

任天社云：“此詩起四句，言江梅為桃李所忌，意謂東坡見嫉于當(dāng)世，獨為人主所知耳。東坡蜀人，故曰‘以遠(yuǎn)初見嘗’。又曰：‘終然不可口，擲置官道傍。’以言東坡棄置于外郡也?！?/p>

其二

題注云：“后篇松，以屬東坡。茯苓，以屬門下士之賢者。菟絲，以自況云?！?/p>

青松出澗壑，十里聞風(fēng)聲。上有百尺絲，下有千歲苓。自性得久要，為人制頹齡。小草有遠(yuǎn)志，相依在平生。醫(yī)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醫(yī)國，何用太早計。小大材則殊，氣味固相似。

任天社云：“后篇起句，意謂東坡以大材而沉下僚，其蓋世之名，則不可掩也。”又云：“‘小草有遠(yuǎn)志，相依在平生?！侣≡唬骸巹t為遠(yuǎn)志，出則為小草?！颂亟栌靡灾篙私z，言其不依附凡木，所志遠(yuǎn)矣?！庇衷疲骸啊t(yī)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意謂依附賢者，足以自樂。至其不為當(dāng)世所知，則亦自重難進(jìn)，而未嘗汲汲也?！?/p>

[附]東坡次韻和答

東坡《詩案》云：“黃庭堅寄書并《古風(fēng)》詩與某，其書云：‘伏惟閣下學(xué)問文章，度越前輩，大雅豈弟博約。后來立朝，以直言見排詆，補(bǔ)郡輒上課最，可謂聲實相當(dāng)，內(nèi)外稱職。’某次韻和之，并答書云：‘觀其文，以求其為人，必輕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今之君子，謂近日朝廷進(jìn)用之人，意言庭堅輕外物而自重，以譏諷當(dāng)今進(jìn)用之人，不能援引庭堅而用之也?！?/p>

其一

佳谷臥風(fēng)雨，稂莠登我場。陳前漫方丈，玉食慘無光。大哉天宇間，美惡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飛蚊殷回廊。茲時不少假，俯仰霜葉黃。期君蟠桃枝，千載終一嘗。顧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紛紛不足慍，悄悄徒自傷。

《詩案》云：“此詩首四句，以譏世之小人勝君子，如稂莠之奪佳谷也。又云‘大哉天宇間’，至末句‘悄悄徒自傷’，意言君子小人，進(jìn)退有時，如夏月蚊虻縱橫，至秋自息，比黃庭堅如蟠桃，進(jìn)用必遲。自比苦李，以無用自全。又取《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砸宰I當(dāng)今進(jìn)用之人為小人也?！?/p>

其二

空山學(xué)仙子，妄意笙簫聲。千金得奇藥，開視皆豨苓。不知市中人，自有安期生。君今已度世，坐閱霜中蒂。摩挲古銅人，歲月不可計。閬風(fēng)安在哉，要君相指似。

《詩案》云：“此篇即無譏諷?！?/p>

此篇和詩無“齡”字韻，諸本皆然，不知其有遺闕否？

送王郎

王純亮字世弼，山谷之妹婿，見于黃氏世譜。

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guān)墮淚之聲。酒澆胸中之磊塊，菊制短世之頹齡。墨以傳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寫一家兄弟之情。一本作“歌以寫從來兄弟之情”。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連床夜雨雞戒曉，書囊無底談未了。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遠(yuǎn)別音書少。炊沙作糜終不飽，鏤冰文字費工巧。要須心地收汗馬，孔孟行世日杲杲。有弟有弟力持家，婦能養(yǎng)姑供珍鮭。兒大詩書女絲麻，公但讀書煮春茶。

胡苕溪云：“黃魯直《送王郎》詩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guān)墮淚之聲。酒澆胸中之塊磊[一]，菊制短世之頹齡。墨以傳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寫一家兄弟之情?！鼤r學(xué)者，以謂此格獨魯直為之，殊不知歐陽永叔已先有之。永叔《送原甫出守永興》詩云：‘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坂?！?/p>

[一]“塊磊”上文作“磊塊”。

任天社云：“山谷詩‘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之句，此對極有妙處，前輩多使之。老杜云：‘別來頭并白，相對眼終青?！瘱|坡云：‘讀書頭欲白，對面眼終青。’又曰：‘身更萬事已頭白，相對百年終眼青?！衷唬骸寸R白頭知我老，平生青眼為君明?！衷唬骸嗜讼嘁娚星嘌?，新貴如今多白頭?！溆们嘌蹖Π最^非一，而工拙各有異耳?！?/p>

有懷半山老人再次西太一宮韻二首

其一

短世風(fēng)驚雨過，成功夢迷酒酣。草玄不妨準(zhǔn)《易》，論詩終近《周南》。

任天社云：“首二句，追念熙寧間一時建立之事，今已墮渺茫，如醉鄉(xiāng)夢境，至其所可傳，則有不朽者在。后二句，所以終此意也。”

其二

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欲問老翁歸處，帝鄉(xiāng)無路云迷。

任天社云：“山谷意謂惠卿之忍，正如樂羊。荊公之過，當(dāng)與西巴同科。末意言神考眷遇荊公，終始不衰，升遐之一年而公亦薨，神考威靈在天，公當(dāng)從之，非讒邪所能間也?！?/p>

韓非子曰：“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樂羊坐于幕下而啜之，盡一杯。文侯謂褚?guī)熧澰唬骸畼费蛞晕夜识称渥又狻！鹪唬骸渥佣持艺l不食？’樂羊罷中山，文侯賞其功而疑其心?！薄鸢臀鞣披屖拢斠婈惡笊健端吞K公知杭州》詩注。

蘇子由《彈惠卿章》云：“放麑，違命也，推其仁則可以托國；食子，徇君也，推其忍則至于弒君?！?/p>

《藝苑雌黃》云：“古人詩押字，或有語顛倒而無害于理者，如韓退之以‘參差’為‘差參’，以‘玲瓏’為‘瓏玲’是也。比觀王逢原有《孔融》詩云：‘虛云坐上客常滿，許下惟聞哭習(xí)脂。’黃魯直有《和荊公六言》云：‘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春鬂h史有脂習(xí)而無習(xí)脂，有秦西巴而無巴西，豈二公之誤邪？”

《漢皋詩話》云：“字有顛倒可用者，如羅綺、綺羅，圖畫、畫圖，毛羽、羽毛，白黑、黑白之類，方可縱橫。惟韓愈、孟郊輩才豪，故有湖江、白紅、慨慷之語，后人亦難仿效。若不學(xué)矩步而學(xué)奔逸，誠恐麟麒、凰鳳、木草、川山之句紛然矣?！?/p>

愚聞：近傳有在高州貢院校文，其士子詞賦中有押來儀之皇鳳者，為有司所黜。主文戲作一詩云：“考試到州高，吾徒愧冒叨。來儀賦皇鳳，素節(jié)詠羊羔。騷客稱原屈，貪人嫉餮饕。如何得元解，歸去學(xué)潛陶。”傳者皆發(fā)一笑。

寄黃幾復(fù)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祈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任天社云：“‘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瘍删浣杂洃浲鶗r游居之樂?！?/p>

《王直方詩話》云：“張文潛嘗謂余曰：‘黃九似“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真是奇語?！?/p>

胡苕溪云：“汪彥章有云：‘千里江山漁笛晚，十年燈火客氈寒?！焦润w也。余亦嘗效此體作一聯(lián)云：‘釣艇江湖千里夢，客氈風(fēng)雪十年寒?！?/p>

《呂氏童蒙訓(xùn)》云：“或稱魯直‘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以為極至。魯直自以此猶砌合，須‘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此乃可言至耳。”

題竹石牧牛

《詩引》云：“子瞻畫叢竹怪石，伯時增前坡牧兒騎牛，甚有意態(tài)，戲詠之?！?/p>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依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

《室中語》云：“一日，因坐客論魯直詩，體致新巧，自作格轍。次客舉魯直此詩云：‘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绱苏Z意甚新。公徐云：‘《獨漉篇》有云：“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蓋是李太白《獨漉篇》也。山谷亦效此語意耳。’”

愚謂：唐李涉詩云：“無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蹦┚渲庖啾敬艘?。

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jì)世，端為謝楊朱。

《詩注》云：“猩猩事，《通典》于哀牢國言之甚詳，蓋出于《華陽國志》及《水經(jīng)注》?！短莆拇狻份d裴炎《猩猩說》，大率本此。其略云，阮研使封溪，見邑人云：‘猩猩在山谷間，數(shù)百為群，人以酒設(shè)于路側(cè)，又喜著屐，里人織草為屐，更相連結(jié)。猩猩見酒及屐，已知里人所設(shè)，又能知設(shè)者祖先姓字，乃呼名罵云：“奴欲張我?！鄙嶂?。復(fù)自再三，相謂曰：“試共嘗酒?！奔帮嬈湮?，迨乎醉，因取屐而著之，乃為人所擒獲。刺其血染毳罽，隨鞭棰輸之，至于一斗者?！?/p>

此詩“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一聯(lián)，上句是借事以言猩猩，下句謂作筆寫書也。晉阮孚云：“未知一生能著幾兩屐。”

《類苑》云：“魯直善用事，若正爾填塞故實，舊謂之‘點鬼簿’，今謂之‘堆垛死尸’。魯直之詠《猩猩毛筆》詩曰：‘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瘱|坡《呈孔毅父》云：‘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铍[密，不可加矣。當(dāng)以此語反三隅也?！?/p>

胡苕溪云：“前輩譏作詩多用古人名姓，謂之‘點鬼簿’。其語雖然如此，亦在用之如何耳，不可執(zhí)以為定論也。如山谷《種竹》云：‘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食薇瘦?！督踊ā吩疲骸鹤颖纠缱?，仲由元鄙人?！穗m多用，善于比喻，何害其為好句也？”

《呂氏童蒙訓(xùn)》云：“東坡詩云：‘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嘶蛞坏酪病ｔ斨弊髟佄镌?，曲當(dāng)其理。如《猩猩筆》詩：‘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浔卮嗽娫铡！?/p>

和文潛贈無咎

龜以靈故焦，雉以文故翳。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后生玩華藻，照影終沒世。安得八纮罝，以道獵眾智。

胡苕溪云：“后山謂魯直作詩過于出奇，誠哉是言也。如《和文潛贈無咎》詩云：‘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又如《王圣涂二亭歌》云：‘絕去藪澤之羅兮，官于落羽?！橛窀冈疲骸斨毖裕_者得落羽以輸官。凡此之類，皆出奇之過也。’”

題晁以道雪雁圖

飛雪灑蘆如銀箭，前雁驚飛后回盼。憑誰說與謝玄暉，莫道澄江靜如練。

任天社云：“此借用李太白‘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還憶謝玄暉’之句，反而用之。言不若于此景物中道出句也?！?/p>

廣陵早春

春風(fēng)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yáng)州風(fēng)物鬢成絲。

任天社《詩注》云：“此用杜牧之詩語?！t藥’，謂揚(yáng)州芍藥?！抖Y記·王制》曰：‘祭天地之牛，角繭栗?！私栌靡匝曰ò?。末句謂風(fēng)物如此，惜其身之老也?！?/p>

[附]杜牧之有所見

娉婷裊娜十三余，豆蔲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過，卷上珠簾總不如。

謝疊山云：“此言妓女顏色之麗，態(tài)度之嬌，如二月豆蔻花初開。揚(yáng)州十里紅樓，麗人美女，卷上珠簾，逞其姿色者，皆不如此女也?！?/p>

[附]又杜牧之題禪院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fù)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悠飏落花中。

[附]陳無己席上勸客酒

稍開襟抱使心寬，大放酒腸須盞干。珠簾十里城南道，肯作當(dāng)年小杜看。

愚謂此詩當(dāng)時席間必有歌者，姝麗之色亦是用杜牧之詩語。“小杜”，即牧之也。

用前韻寄楊定國

淮南二十四橋月，馬上時時夢見之。想得揚(yáng)州醉年少，正圍紅袖寫烏絲。

山谷自敘云：“往歲過廣陵，值早春，嘗作詩云：‘春風(fēng)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yáng)州風(fēng)物鬢成絲?！翊河钟凶曰茨蟻碚撸罁P(yáng)州事，戲以前韻寄楊定國?！?/p>

題伯時畫嚴(yán)子陵釣灘

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為渠作三公。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fēng)。

任天社云：“‘能令漢家重九鼎’，本汲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邪？’此句蓋用此意也。東漢多名節(jié)之士，賴以久存。跡其本原，政在子陵釣竿上來耳?！?/p>

姨母李夫人墨竹

序云：米芾《畫史》云：“朝議大夫王之才妻，南昌縣君李氏，尚書公擇之妹，能臨松竹木石等畫，見本即為之，卒難辨也?！鄙焦壬w公擇甥也。

小竹扶疏大竹枯，筆端真有造化爐。人間俗氣一點無，健婦果勝大丈夫。

古樂府《隴西行》云：“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鄙焦饶┚溆么苏Z也。

謫居黔南十絕

十絕皆摘白樂天詩句。

曾慥端伯《詩選》云：“張文潛晚喜樂天詩，邠老不樂，嘗誦山谷十絕句，以為不可企及。其一云：‘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dāng)不如今?！臐撘蝗照龠摾巷垼祟A(yù)設(shè)樂天詩一帙，置書室床枕間。邠老少焉假榻，翻閱良久，始悟山谷十絕，盡用樂天大篇裁為絕句。蓋樂天多于敷衍，而山谷巧于剪裁，自是不敢復(fù)言矣?！?/p>

任天社云：“端伯所載如此，必有所據(jù)。然敷衍、剪裁之說非是。蓋山谷謫居黔南時，取樂天江州、忠州等詩，偶有會于心者，摘其數(shù)語，寫置齋閣?；驀L為人書，世因傳以為山谷自作，然亦非有意與樂天較工拙也。詩中改易數(shù)字，可為作詩之法，故因附見于此。前五篇，今《豫章集》有之，后五篇，得之《修水集》?！?/p>

其一

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

此《樂天集》第十卷中《寄行簡》詩。元作“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dá)，何以開憂顏?！?/p>

其二

霜降水返壑，風(fēng)落木歸山。冉冉歲華晚，昆蟲皆閉關(guān)。

此十一卷中《歲晚》詩。末句元作“冉冉歲將晏，物皆復(fù)本原?！?/p>

其三

冷淡病心情，暄和好時節(jié)。故園音信斷，遠(yuǎn)郡親賓絕。

此十一卷中《花下對酒》詩。

其四

山郭燈火稀，峽天星漢少。年光東流水，生計南枝鳥。

此十一卷中《西樓夜》詩。

其五

冥懷齊遠(yuǎn)近，委順隨南北。歸去誠可憐，天涯住亦得。

此十一卷中《委順》詩。

其六

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dāng)不如今。

此十一卷中《東城尋春》詩。“歡悰”元作“歡情”。

其七

嘖嘖雀引雛，梢梢筍成竹。時物感人情，憶我故鄉(xiāng)曲。

此第十卷中《孟夏思渭村舊居》詩。

其八

苦雨初入梅，瘴云稍含毒。泥秧水畦稻，灰種畬田粟。

與前篇注同。

其九

輕紗一幅巾，小簟六尺床。無客盡日靜，有風(fēng)終夜涼。

此十一卷中《竹窗》詩。

其十

病人多夢醫(y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xiāng)社。

一本作“秋來何所夢，合眼在鄉(xiāng)社”，此《樂天集》第十卷《寄行簡》詩。元作“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p>

《韻語陽秋》云：“山谷《黔南十絕》，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酒》、《渭村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窗》等詩，余三篇用其詩，略點化而已。”

葉少蘊(yùn)云：“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jīng)號令，精彩數(shù)倍?！贝苏Z誠然。

題畫睡鴨

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無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

《容齋隨筆》云：“此詩謂之點化古語。蓋徐陵《鴛鴦賦》云：‘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S魯直全用徐陵語點化之，末句尤工?！?/p>

侄梠隨知命舟行

梠字惟深，小字韓十，知命第二子也。

莫去沙邊學(xué)釣魚，莫將百丈作轆轤。清江濯足窗下坐，燕子日長宜讀書。

愚謂：此詩痛快而警策，真得訓(xùn)誨子侄之體。末二句語，勉勵之意尤深。

病起荊江亭即事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溫飽味，西風(fēng)吹淚古藤州。

任天社云：“‘閉門覓句’、‘對客揮毫’二句，乃二君實錄也。無己坐黨禁錮，既而自徐學(xué)，除秘書省正字。少游自雷州貶所北歸，至藤州，卒于光化亭上。初，少游夢中作《好事近》長短句，有‘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之句，殆若讖云?！?/p>

胡苕溪云：“山谷以今時人形入詩句，蓋取法于少陵。少陵詩云‘不見高人王右丞，藍(lán)田丘壑蔓寒藤’，又云‘復(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之類是也。故山谷云‘司馬丞相驟登庸’，又云‘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之類是也。近世風(fēng)俗諛甚，悉以丈相呼，更不復(fù)知其字，疇敢形入詩句，必相顧而失色。《禮記》云：‘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五年以長，則肩隨之?！癫粏柶溟L幼，悉以丈呼之，是不識《禮記》，寧不羞乎？”

跋子瞻和陶詩

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xì)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fēng)味乃相似。

東坡知揚(yáng)州，初《和淵明飲酒》詩二十首，《歸田園居》以下，皆謫惠州后所作，凡一百有九篇。追和古人，自東坡始。

愚謂：此詩后四句，亦是子由作《和陶集序》中語意。子由序有云：“區(qū)區(qū)之跡，蓋未足以論士也?！?/p>

題小景扇

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零落杏花香。春風(fēng)不解吹愁卻，春日偏能惹恨長。

鄂州南樓即事

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里芰荷香。清風(fēng)明月無人管，并作南樓一夜涼。

愚謂：山谷此二詩，亦可謂雅麗精絕者也。

四休居士詩

其一

富貴何時潤髑髏，守錢奴與抱官囚。太醫(yī)診得人間病，安樂延年萬事休。

其二

無求不著看人面，有酒可以留人嬉。欲知四休安樂法，聽取山谷老人詩。

山谷自序云：“太醫(yī)孫君昉，字景初，為士大夫發(fā)藥，多不受謝，自號‘四休居士’。山谷問其說，四休笑曰：‘粗茶淡飯飽即休，補(bǔ)破遮寒暖即休，三平四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焦仍唬骸税矘贩ㄒ病！蛏儆?，不伐之家也。知足者，極樂之國也。四休家有三畝園，花木郁郁。客來煮茗、傳酒，談上都貴游人間可喜之事?；蜍评洌e主皆相忘。其居與予相望，暇則步草徑相尋。故作小詩遣家童歌之，以侑酒茗云?！?/p>

青奴

秾李四弦風(fēng)拂席，昭華三弄月侵床。我無紅袖堪娛夜，正要青奴一味涼。

山谷云：“趙子充示《竹夫人》詩，乃涼寢竹器，然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職。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長，故為名曰‘青奴’，并以小詩取之?！?/p>

《志林》云：“東坡《寄柳子玉》云：‘聞道床頭惟竹幾，夫人應(yīng)不解卿卿。’又《送竹幾與謝秀才》云：‘留我同行木上坐，贈君無語竹夫人?！w俗以竹幾為竹夫人。山谷‘秾李昭華’之句，蓋貴人家兩女妓也?！?/p>

[附]呂居仁詠秋后竹夫人

與君宿昔尚同床，正坐西風(fēng)一夜涼。便學(xué)短檠墻角棄，不如團(tuán)扇篋中藏。人情易變乃如此，世事多虞只自傷。卻笑班姬與陳后，一生辛苦望專房。

胡苕溪云：“晁無咎有詩云：‘不見班姬與陳后，寧聞衰落尚專房?！尤试娪么苏Z也。”

趙伯威《詩余話》云：“曾文清謂山谷以‘竹夫人’為‘竹奴’，予亦名‘腳婆’為‘錫奴’，戲作絕句?！?/p>

[附]曾文清詠腳婆

霧帳桃笙晝寢余，此君那可一朝無。秋來冷落同班扇，歲晚溫柔是錫奴。

愚按：山谷亦有詩戲詠腳婆，附于左。

[附]山谷戲詠暖足瓶二首

小姬暖足臥，或能起心兵。千金買腳婆，夜夜睡天明。

注云：“邪念忽起，勝于用兵不戢之禍。退之詩云：‘詰曲避語阱，冥茫觸心兵。’俗以暖足瓶為鐵婆，老杜詩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此反而用之?！?/p>

腳婆元不食，纏裹一衲足。天明更傾瀉，颒面有余燠。

乞貓

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盆攪夜眠。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買魚穿柳聘銜蟬。

《后山詩話》云：“《乞貓》詩雖滑稽而可喜，千歲而下，讀者如新?！?/p>

絕句

破卯扶頭把一杯，燈前風(fēng)味喚仍回。高陽社里如相訪，不用閑攜惡客來。

《漁隱叢話》云：“山谷曾自注‘雪里過門多惡客’之句云：‘不飲者，為惡客，出《元次山集》?！嘁浴对窓z尋，其詩云：‘將船何處去，送客小回南。有時逢惡客，還家亦少酣?！⒃疲骸蔷仆?，即為惡客?！?/p>

達(dá)觀臺

瘦藤拄到風(fēng)煙上，乞與游人眼豁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

《冷齋夜話》云：“李翰林詩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山谷詩乃用此意，謂之‘換骨法’。”

胡苕溪謂“鳥飛不盡暮天碧”之句，乃郭功甫《金山行》。冷齋以為李翰林詩，何也？

題李氏園壁

荷氣竹風(fēng)宜永日，冰壺涼簟不能回。題詩未有驚人句，會喚謫仙蘇二來。

《王直方詩話》云：“山谷避暑城西李氏園，題詩于壁。少游言于東坡曰：‘以先生為蘇二，大似相薄?！儆螛O怨山谷《和實寂齋》詩，因此吹毛耳?！?/p>

愚按：山谷詩注及《高齋詩話》云：“少游嘗教授蔡州，顧官妓婁婉及陶心兒者，與之甚密。婉字東玉，故少游贈之詞云‘小樓連苑橫空’，又云‘玉佩丁東別后’者是也。又贈陶心兒詞云‘天外一鉤橫月帶三星’，謂心字也。其后山谷嘗次孫子實寂齋韻寄少游，有云：‘才難不易得，志大略細(xì)謹(jǐn)。’少游極怨山谷此句，謂言蔡州事少人知者。魯直詩語重，人既見此語，遂使吹毛耳。”

登岳陽樓望君山

滿川風(fēng)雨獨憑欄，綰結(jié)湘娥十二鬟?？上Р划?dāng)湖水面，銀盤堆里看青山。

注云：“湘江北流至岳陽，達(dá)蜀江。夏潦后，蜀江漲勢高，遏住湘波，讓而退，溢為洞庭湖，凡數(shù)百里。而君山宛在水中。秋水歸壑，此山復(fù)居于陸，惟一條湘水而已[一]。”

[一]“水”，日本人中野吉右衛(wèi)門翻刻本作“川”。

愚謂：山谷此詩，實用劉禹錫、雍陶詩中語翻案也。今附于左。

[附]劉禹錫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

[附]雍陶望君山

風(fēng)波不動影沉沉，翠色全微碧色深。應(yīng)是水仙梳洗罷，一螺青黛鏡中心。

嘲小德

中年舉兒子，漫種老生涯。學(xué)語囀春鳥，涂窗行暮鴉。欲嗔主母惜，稍慧女兒夸。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

《王符傳》云：“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為鄉(xiāng)人所賤。隱居著書，以譏當(dāng)世得失。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潛夫論》?！鄙w小德亦庶出之子也。

《東皋雜錄》云：“魯直《嘲小德》，有‘學(xué)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后改作此聯(lián)，以是知文不厭改也?！?/p>

[附]東坡次前韻

題序云：“次韻魯直《嘲小德》。小德，魯直子。其母微，故其詩云：‘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p>

進(jìn)饌客爭起，小兒那可涯。莫欺東方星，三五自橫斜。名駒已汗血，老蚌空泥沙。但使伯仁長，還興絡(luò)秀家。

晉周顗，字伯仁。母李絡(luò)秀少時在室，顗父浚為安東將軍，嘗出獵，遇雨止絡(luò)秀家。會其父兄不在，絡(luò)秀聞浚至，與一婢具數(shù)十人饌，甚精辦，而不聞人聲?？Ｒ蚯鬄殒?，其父兄不許。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庶大有益矣。”父兄許之。后生顗及嵩、謨，并列顯位。絡(luò)秀謂顗曰：“我屈節(jié)為汝家妾，門戶計耳。汝不與我家為親，吾亦何惜余年？”顗等從命。由是李氏遂得為方雅之族。

寄廖明略學(xué)士

此詩五首中第三首也。

廖侯勸我酒，此亦雅所愛。中年剛制之，常懼作災(zāi)怪。連臺盤拗倒，故人不相貸。誰能知許事，痛飲且一快。

題云：“以‘酒渴愛江清’作五小詩寄廖明略學(xué)士兼簡初和父主簿。杜詩云：‘酒渴愛江清，余酣潄晚汀?！?/p>

謝榮緒割獐見貽

何處驚麕觸禍機(jī)，煩公遣騎割鮮肥。秋來多病新開肉，糲飯寒葅得解圍。

胡苕溪云：“魯直少喜學(xué)佛，遂作《發(fā)愿文》云：‘今者對佛發(fā)愿，從今日盡未來世，不復(fù)淫欲、飲酒、食肉，設(shè)復(fù)為之，當(dāng)墮地獄，為一切眾生代受其苦?！芍^能堅忍者必矣。其后悉毀禁戒，無一能行者，于前三詩句中可見矣。傳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若戒之，則誠難。第節(jié)之，則為易，乃近于人情也?！?/p>

題胡逸老致虛庵

藏書萬卷可教子，遺金滿籯常作災(zāi)。能與貧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山圍宴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fēng)雨來。觀水觀山皆得妙，更將何物污靈臺。

《石林詩話》云：“蜀人石翼與，黃魯直在黔中時游從最久，嘗言見魯直《自矜》詩一聯(lián)云：‘人得交游是風(fēng)月，天開圖畫即江山?！詾橥砟曜畹靡?，每舉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蓋不欲以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宴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fēng)雨來’，余以謂氣格當(dāng)勝前聯(lián)也?！?/p>

山谷云：“嘗得兩句云：‘清鑒風(fēng)流歸賀八，飛揚(yáng)跋扈付朱三。’未知可贈誰，遂不能成章。又嘗嘲一俗濁人云：‘濁氣撲不散，清風(fēng)倒射回?！瘱|坡言‘無以復(fù)加’?！?/p>

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

儀鸞供帳饕虱行，翰林濕薪爆竹聲，風(fēng)簾官燭淚縱橫。木穿石盤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藖逢一豆。眼明見此玉花驄，徑思著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

陶弘景《真誥》云：“昔有傅先生者，其少好道，入焦山石室中。積七年而太極老君詣之，與之木鉆，使穿一石盤，厚五尺許，云：‘穿此盤，便當(dāng)?shù)玫??！淙四藭円勾┲?，積四十七年，鉆盡石穿，遂得仙丹，乃升太清?！惫省队^伯時畫馬》詩云：“木穿石盤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奔辞笆乱?。

任天社云：“此詩上三句，言供帳之寒陋也。《國朝會要》云：‘儀鸞司在拱辰門外，供帳弊壞，卒徒以為臥具，故有貪饕之虱行于其間?！稳?，言鎖宿試院甚久，出院未有期，郁郁自苦，如貧馬之得食。牛馬食余草節(jié)曰‘藖’，《集韻》音何間反。莝，余草也?！?/p>

胡苕溪云：“此格《禁臠》謂之‘促句換韻’。其法三句一換韻，三疊而止。此格甚新，人少用之。余嘗以此格為鄙句云?！备接谧?。

[附]胡苕溪效山谷體

青玻璃色瑩長空，爛銀盤掛屋山東，晚涼徐度一襟風(fēng)。天分風(fēng)月相管領(lǐng)，對之技癢誰能忍，吟哦自恨詩才窘。掃寬露坐發(fā)興新，浮蛆琰琰拋青春，不妨舉盞成三人。

報賈天錫以寶熏見惠乞詩

山谷云：“賈天錫作意和香，自然有富貴氣，覺諸人家和香極寒乞也。天錫屢惠此香，惟要作詩。因以韋應(yīng)物‘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為韻，作十小詩贈之。猶恨詩未工，未稱此香耳?！?/p>

其一

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

胡苕溪云此十詩中第一絕“真佳句也”余九首見全集。

答斌老病起遣悶

風(fēng)生高竹涼，雨送新荷氣。魚游悟世網(wǎng)，鳥語入禪味。一揮四百病，智刃有余地。病來每厭客，今乃思客至。

胡苕溪云：“東坡有句云：‘茶筍盡禪味，松竹真法音?！焦仍疲骸~游悟世網(wǎng)，鳥語入禪味?！瘡埼臐撛疲骸B語味實相，飯香悟真空。’此三聯(lián)語意相類，然山谷一聯(lián)最為優(yōu)也?！?/p>

《維摩經(jīng)》云：“生四大，增損則有四百四病?！庇侄U家每以智惠為刃，山谷詩中用此語也。

秋思寄子由

黃落山川知晚秋，小蟲催女獻(xiàn)功裘。老松閱世臥云壑，挽著滄江無萬牛。

熊勿軒云：“此詩言世道將變，人才老死山林，無人推挽出而用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