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集卷二十五

清江貝先生集 作者:貝瓊


欽定四庫全書

清江文集卷二十五    明 貝瓊 撰中都藳

歸耕處記

吳大姓謝伯禮氏繇云間徙臨淮之東園筑室若干楹題曰歸耕處志其出而復歸而所歸非一故以處言之云初余游九峯三泖間嘗愛其俗務本而好學故無不耕之民無不食之地而諸謝雄蓋一邑比古之秦陽時伯禮自松江別駕歸亦耦田夫野老於隴上不以爲恥焉蓋耕而仕也進而行吾道仕而耕也退而求吾志出處一致也元季之變大發(fā)州郡丁操兵以從征伐遠近騷然雖欲耕而不可得者非獨三吳爲然已今天子受命削平宇內(nèi)卒復於伍民復於廬農(nóng)復於田工復於肆皆歸之道也乃越在二千里外積十年之久出入東園不啻九峯三泖時遂將老焉出而歸歸而耕又奚局於一方也一日會於中都屬記於余且言向之功而爵者不得田吾田爵而醢者不得田吾田獲田吾田而不失爲農(nóng)者五十年固無功而爵之榮幸而免於爵而醢之禍天之厚於吾者多矣輟耕之頃談話東阡西陌之上以爲鹿門之龎德公柴桑之陶靖節(jié)庶幾尚友於千載歟或者方病其勞苦而祁寒暑雨之弗堪也舍耒耜去南畝汲汲焉營斗筲之祿摩肩疊跡於朝曾不監(jiān)其得失宜乎長往不來者所以深詆之則爲吾東園之歸者幾何人也歲既登矣吾亦可休矣於是釀酒擊鮮合族人父老酌以相勞酒酣輒起而爲歌歌曰有田膴膴於淮之滸既畬既播復膏以雨我稼之芄芄兮使無食於螽兮於以樂歲之屢豐兮衆(zhòng)皆擊器和之其樂爲何如哉余聞而壯之雖未能遂其歸如伯禮喜見若人於千起萬滅中可謂爲農(nóng)之久知農(nóng)之深而超然獨高已姑序其事并録其言爲歸耕處記

屺思軒記

余之分教中都也詔選國子生十人副之行而首選永嘉王廷采焉廷采母卒久矣一日讀詩至魏風陟岵之二章曰陟彼屺兮瞻望母兮爲之?然泣下曰吾又何望乎雖然人之於親至死不窮乃以思名其室而上加屺者義系於屺也義系於屺而其思有二余從而論之夫父子兄弟處乎一室其入也相守其出也相從豈非天下之至樂而一旦有事於四方自燕而南自越而北跋履山川之險蒙犯風露之久其有不思者乎此離而思也離而思者猶望其歸而不至於長思也或不幸而有故焉則又何如邪此沒而思也沒而思者終其身而已矣廷采之於母沒而思者也莫親於父母惡忍忘於既沒哉惟其生甫十月而鞠於姑宜不知有母也及長而好學其季父子之宜不知有父也年幾三十而始克復正且以喪母之爲悲其心同乎陟屺之孝子而事則不倫矣陟屺之孝子見於詩者自父而母自母而兄又設(shè)爲父母之辭欲其無已無寐雖思而不過於傷也若廷采者以其有父焉吾尚及事之而不及見吾母矣吾寧不悲乎於是掇取二章以表其志思尤切於陟屺之時也嗚呼風氣日漓教化不行朝死而夕忘之者汨其天而不復曾弗若鳥獸之有知矣余幸見若人於所不得見故因其出於一本而不可已者反覆爲之說如此非以其多乎道之爲異也抑豈以是爲多乎道哉觀者尚興起於孝使不淪於薄余因有錫類之望矣於是乎書

來鷗亭記

震澤而下其水滙於華亭爲三泖民多環(huán)泖而居有姚宗文氏結(jié)亭一所以據(jù)其勝下俯平波萬頃而白鷗千百爲羣題曰來鷗亭繪而爲圖述而爲文者亦既侈矣復求記於余余觀飛動之族不一而鳳爲鳥之靈者也鶴爲鳥之仙者也鷗爲鳥之閑者也鳳一出千歲其來以德鶴一飛萬里其來以類若鷗者無鳳之文采無鶴之音聲出沒波濤之中下上洲渚之間未始爲人之所畜人亦弗之畜焉惟江海之士日從之游以其無心也不然則不來已大抵天下之物以無心而相感天下之事以無心而相成海翁之鷗不足言者必若宋之魏公韓忠獻歟海翁無爵祿之慕無聲譽之求而狎鷗於渺茫者宜也公歷事三朝出受經(jīng)略之寄入居匡輔之職前後五十余年至陶萬物於太和措宗社於盤石雖古皋陶稷契無以過之顧以狎鷗爲號又豈矯情而誣俗邪蓋其卷舒進退舉任於道非有一毫與乎其間所以樹大功定大事皆出於無心而已使如患得患失之徒挾數(shù)以爲能矜功而自許惡知鷗之可狎也哉此吾高魏公之爲人不翅海翁忘爵祿聲譽之累而與鷗相忘者鷗寧沒而不爲之來乎今宗文閟而不試放於閑適亦有鷗之逸者其爲海翁爲名臣魏公未可知也燕坐之頃四顧無云九山前起遙見雪影翩翩來於空青之外悠然自適殆非海翁之所知已余將老而東歸道出云間艤舟亭下尚當尋盟於未寒云

來德堂記

平陽林與直既葬其大父文卿於縣治南九十里之茅竹里筑亭若干楹於墓側(cè)歲時既祭而燕合族人於此焉間請名於余按其先世爲泉南人在唐有福唐尉攢母死廬墓致白鶴甘露之應事聞詔立二闕於墓前號闕下林氏五季之亂舉宗七人徙平陽而散居焉四溪其一也由四溪而下嶺又析爲二族居嶺門者有宋參議公某則與直之始祖也參議公之後爲大諫公某大諫公之後有知道州望之望之生太玉元初爲建寧教授歷官至建德推官而文卿則太玉之季子重然諾寡言笑以與時義牙不仕而隱工鼓琴暇則抱琴往長林曲水間作秋鴻操一曲觀者以爲神仙中人年六十有五終與直之少也其父彥暉出游吳越故常依之以居而朝夕有戒出入有節(jié)既長從師講學通春秋大經(jīng)洪武八年至京師補國子生遂升上舍皆文卿之教也志曰百歲之計來之以德考其前後而知善於計者請以來德名之乃進而告曰東南之強宗大姓位非不尊而畜非不厚也或三四傳而覆而近者一再傳而已其能綿延五六百年歷十有余世者豈非系於人物歟譬之場師之木尺寸而長至於參天蔽日豈一朝夕之所致哉其風雷之所排霜雪之所虐吾不知其幾矣惟封之固而溉之勤其本既強而不爲摧敗偃仆如此君子之於德也亦若是焉存於方寸之中而施之天下之廣積於數(shù)百年之久而發(fā)於一旦之間視彼區(qū)區(qū)祈天而不獲則怨天責人而不報則尤人何異不賈而求贏不稼而求獲者哉若福唐至大諫公而始大大諫至道州而益顯文卿又能不廢前人之德而及乎與直故知向之有位者不能世其官厚畜者不能享其利而積德之效出於理之必然焉可誣也則後百歲而爲計者又在彥暉之父子益厚其積亦若爾祖爾父焉人物之盛當不止於此而林氏之福德其來烏有涯也哉既名其堂復爲記以勖之

巢居記

隱者巢居子筑室城東門外廣容一席客至輒促膝而坐且夸與客曰鳥巢於木而吾之室實類之其下平而不甃其蓋樸而不斵疎之以來清風密之以御天雨前有玉山旁紆大川挹朝光於東隅納星月於夜牕此吾之所居奚翅一巢也於是而偃休於是而嘯歌泰然自足不知其爲陋也復仰而思之彼富貴家崇墉屹屹焉廣廈渠渠焉其與吾之巢又何大相什百邪且厚積以爲寇之招外楗而爲鬼之瞰曾弗若吾爲巢之固而安也客乃囅爾而笑曰彼徇於物者也子亦未能忘乎物也子以其奢爲病惡知不以吾之陋爲病歟子以其陋爲樂烏知不以彼之奢爲樂歟其趣既殊而是非蠭起曷若忘彼此而一之也忘彼此而一之則孰爲巢也孰爲非巢也渾渾乎太古之天熙熙乎太古之人也子以爲何如遂起而謝曰吾之所未及也請書爲記巢居子者番陽周克復氏客爲檇李貝瓊也

翠屏軒記

睦大族葉明遠氏居夀昌之茗塘羣山旁圍一水中亙而東北一山卻立千仞者曰屏風山乃筑室其下爲游息之所題曰翠屏嘗命其季國子生焱求余爲之記未暇復也及余來中都焱亦與諸生奉旨分教州縣之子弟遂至臨淮復申其請焉則爲之說曰山之類屏者非一若二華之在關(guān)右羅浮九嶷之在湖外赤城天姥四明雁蕩之在海隅連峯沓嶂上接霄漢然皆不以屏目之惟九江匡廬則有屏風九疊與夀昌之山亦名屏風焉彼固不可概以一物者或斷或連或起或伏有上鋭如劒戟之列者有突怒如蛟龍屈盤者有效奇獻秀如青蓮萬朶鳳飛而獸舞者又可專以屏言之乎惟屏風九疊出於千巖萬壑間與香爐五老相參其曲折之狀可想已夀昌之屏風山閟於僻壤雖不得爭雄匡廬而游人寓公亦無至而玩之發(fā)於文辭以表其靈異豈非造物者將待其人也乎大抵天下之奇觀未必專於一方二華羅浮九嶷赤城天姥四明雁蕩之外其扶輿蜿蟺之所鍾者烏可限乎南北邪茍得其趣於煙云吐納之時春嵐秋色之變猿鼯禽鳥之情卉木葩艷之發(fā)固不待窮周王之轍跡道秦隴上天臺浮瀟湘洞庭而覽其勝則翠屏不異匡廬之九疊已吾何爲之左右焉然明遠父子托於林壑之久宜其出入上下饜見飫聞而且好之不已傳曰仁者樂山斯可謂之仁矣柳子記馬退山之亭有曰以碧山爲屏風昭其儉也則其儉亦可知矣雖然君子之於物豈徒爲耳目之患哉焱嘗講易於家而求圣人畫卦假象之意抑觀地中有山之象則知襃多益寡稱物平施之道乎觀天在山中之象則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乎至如虛以受人懲忿窒欲何莫不取乎山澤也由是而進學焉將與翠屏拔於丘垤之卑而山亦因之益勝視境中所謂錦峯繡嶺者何如邪余老而縻於官未得如明遠放浪物外一登翠屏之顛招安期挹盧敖而徒彷佛其寸碧於天際慨然遐思而已尚懼辱於山靈而勒移謝客也於是乎書

風木亭記

國子生平陽董瑨蚤孤既葬父伯高筑亭於墓左題之曰風木取韓詩外傳記皋魚之語云初伯高撫瑨甚勤而教之有法時年甫十二猶未知也既長而有知思報無窮之德而抱無窮之戚矣此亭之所以作因求記其所謂風木者久未復也洪武八年春余分教中都復與瑨俱且申其請乃爲之說曰木之性恒撓於風子之心恒奪於天此古今之所悲而臯魚至於哭而死也然余不足於魚焉漢毛義捧檄而喜義豈喜得一州縣哉蓋爲親屈也茍知爲親屈則不暇於擇祿而魚去親之久事主之難既困而歸自稱其失有三又何及邪孔子門人聞而歸者三十余人則以魚激之且懲其過也雖然莫尊於親莫大於養(yǎng)親顧菽水之薄或缺於前而三牲之具不必享於後所謂事有不可全人有不可強者風木之感爲何如邪非特一魚而已今瑨志同於魚而無其三失惟以死而厚於祭也孰與生而養(yǎng)之薄死而致其哀也孰與生而樂之深故假其言表吾之思耳歲時展敬墓下登斯亭也俯金洲而仰靈鷲徘徊四顧又安得起吾親於九京歟此尤足閔之也嗚呼彼一時富貴者居有華構(gòu)出有輿馬饜梁肉而襲綺紈者皆不肖之子弟曾弗悼其親於既沒不及事之爲戚如瑨者此又魚之罪人而世亦莫之怪已豈不重有所感夫

居易齋記

學必志於君子而君子之事居易而已吾未暇極論古今之人始舉其所可知者捉襟而肘見納履而後缺非曾氏之居易乎後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非孟氏之居易乎彼二子者烏知貧賤之爲約富貴之爲泰也處約必餒而不知其爲約則約而泰矣處泰必盈而不知其爲泰則泰亦何愈於約哉分定故也而世之常人苦其貧賤而欲去之則不能安吾之分矣終亦莫之去也羨其富貴而欲求之則將踰彼之分矣終亦莫之得也鮮知居易之爲事而爲君子之所爲者然亦不可責其爲君子也三衢魯濬文氏乃及於此蓋亦千百而十一歟一室蕭然日讀書其中而無一毫外慕意余固嘉之且求爲之記故告之如此抑求之中庸子思既言居易行險爲君子小人之辨矣復引孔子之說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蓋必由是而進焉不然吾恐未免於苦貧賤而羨富貴姑假之以文其怨悔而於自反之功未至也茍知自反則無往而非居易矧是區(qū)區(qū)者邪濬文尚勖之

瓜田小隱記

昔東陵侯邵平當秦既亡遂去之青門老於種瓜吾嘗論高帝入關(guān)初秦人迎而降者已知有漢而不知有秦矣至天下大定則相率爲臣如張蒼之徒亦何怪哉平獨不忍背君而污其身去東陵之封如脫屣而甘心瓜田之中是知有秦而不知有漢也宜歷千百世之久風節(jié)凜然與西山餓夫同一高已談者且以前之侯也其富貴如此後之種瓜也其貧賤又如此爲平一身之榮辱得喪惡知平者乎云間邵子振氏平之後也徙居臨淮之東屯扁其所曰瓜田小隱豈其風流猶有存者歟余與子振爲師友故知之爲詳邵氏自翠巖至於雪溪自雪溪至於浦云而及子振之父篔谷一門四世其盛何如邪及運革事殊破萬金之產(chǎn)乃從農(nóng)夫於隴畝可謂有平之氣象固知貴賤無恒猶天之寒暑不足爲吾之戚欣而泰然自足歟是可嘉也故爲之記

慎獨齋記

昔人有鼓琴者坐客聞而去之以琴有殺聲也時見螳鼓臂搏蟬其心一動使純古淡泊忽變爲殺伐而人已知之則雖至密之地可以欺人乎人不可欺由吾之情有不可隱也或者肆其巧詐欲欺天下之人以爲不吾知也豈不悖哉是亦昧於君子慎獨之戒矣嗚呼日月之明未有過於獨者故君子恒察乎方起未形之機儼乎若神明之臨也凜乎若師傅之在前也其慎之如此惟求之於不欺而已余之鹵莽滅裂何足以及此而國子生建德王以寧氏顔其讀書之所曰慎獨數(shù)求余爲記因舉所聞而論之抑朱子示學者體道之功莫切於慎獨及其告君也復卷卷進其說焉誠以應事接物本乎一心使公私邪正交戰(zhàn)於中互爲勝負則施之家國天下必有不得其當者惡可忽於不見不聞而弗之察歟曾子子思以是相傳而發(fā)於先儒者亦既詳矣竊閔夫僅知用力者不勇其朝暮之爲不善者人雖知而無忌矧望其能慎於所不知乎此余所以益嘆世道之衰心術(shù)之壞而嘉以寧知爲學之要也以寧茍於獨而慎之善吾守而不失惡吾制而不行庶無一事之不慎所至又可量哉尚以余言勖之系之以詩曰

吾處暗室若謂無人人雖不知敢忘事天至隱而見至微而著奚翅十手神明是懼惟操則存惟舍則亡奚翅六馬奔逸是防所以君子察其所發(fā)茍不自欺善惡攸決嗟以寧氏必慎於斯仁義之充實繇是基我作我詩匪僞之飾朝夕監(jiān)之尚勖無斁

桃花流水記

桃花流水非出武陵之桃源者國子博士會稽錢公子予筑室蟠龍山下有水盤囘曲折遂以其地擬之桃源也按桃源爲天壤間絶境宜高人韻士聞而慕之今桃源州桃川宮南一里是也實武陵八景之一陶淵明記蓋特指秦人避地居此不與世通後好事者輒言其爲神仙詩人從而附會之豈不怪哉然自秦以降更王迭伯攻戰(zhàn)不息天下之人不死於兵則死於賦者十六七而山谷之中老子長孫至歷六百年之久理亂不及於耳榮辱不加於身以神仙目之亦非過矣及晉太原中漁者既至而出其道卒莫之塞則人民始病而風土亦壞今且同於他境長荊棘而伏狐兔惡有昔之種桃者乎或能自遠於城郭囂埃之外如王維之輞川李白之匡山杜甫之錦江孰非桃源之勝而白之見於詩者亦有桃花流水之語奚必桃源之爲桃源也子予之意殆與此同已當其暇時徘徊水曲或坐石而釣或倚樹而歌其景無窮其趣亦無窮也則以林壑未有過於桃源而桃源不待往求而在是矣彼汲汲於貨利之途而棲棲於權(quán)勢之門者烏足以知其超然物外爲高邪初子予在京師時常屬余記之余因告曰公由布衣徵爲國子助教方朝而入暮而出未宜戀寛閑寂寞之濱也姑俟其歸越四年爲洪武十年乃獲請老於朝而桃花流水果爲其所私矣不可以不復者故書其說以寄之異時將躡屩而往候公香爐玉筍云

清江文集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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