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炎弟子論師說四

一士類稿 作者:徐一士


復接姜君由巴黎來書討論如下:

孫君第二次辯論,已見《周報》三期。近以一小小譯事,書案紛沓,日不暇給,而孫君申辯已非舊時論點,故不欲再有所論列。順間再翻《周報》,似覺仍有不能已于言者,再拉雜為閣下陳之。

前書“求真”“求用于救民”之言,本為舉世之紛紛者發(fā),得孫君一揭,此義益彰,不勝欣快;然果無申釋,則不僅不足以解世人之惑,即孫君亦未必能相諒矣。

凡有所成就之學者,必有其道之“全”,然發(fā)言盈庭,不能無因時因地而有所搖演謝短,故吾人之論是者,當先得其“全”,得其全,則是非正反真寓之語,厄言曼衍之辭,皆各有其歸向,亦各有其相得之諦。自休寧戴君以來,其言足以抗代而確有其“全”者,馀杭先生其人也。弟所見馀杭先生之“全”,即第一二兩書末段所申之辭,而第一二兩書又皆為此“全”而分解條析者也,即無一語不為此“全”辯。孫君于弟前書條辯分析之言,既已無說,而獨標舉此義,于弟立論之基,似尚有未晰,而引用證據(jù),似又是先生為某一部分說法之言(辯見后),有所搖演謝短者,孫君豈僅見其分而未見其全歟?

且即以孫君標舉之義而論。(弟言“求用于救民”,孫君裁為“求用”似已非本義,今且不細論)所謂“求用”與“求真”,其實并非對立之兩事。弟言求用于救民,然未嘗言先生“不求真”,惟先生求真之態(tài)度,與今世學人異。今之學者為真以求真,而先生則為用以求真。茍以俗設(shè)喻,則先生有一付救民之心,而以此必籠照一切學術(shù),世人則只有向往之學術(shù),而不顧其他。此為推心之論。再以學設(shè)喻,舉大者言,可以莊子“內(nèi)圣外王”之說為解。先生蓋以求為外王之思而修內(nèi)圣之道者也。更以儒言為喻,則益覺明白,即大學格致修齊之義,今人求學,為格物而格物,致知而致知,前書所謂依他起信者也。先生則意在為修齊而格致,不關(guān)修齊以上者不必格致,既格既致,即是求真,故不反對求真,亦且擁護求真,弟亦不言先生不求真。其實舉中國數(shù)千年來儒者一貫之精神而言(甚至于老莊),便無不是以求用為歆向,凡稍涉哲學之門者,皆能道之。孫君所聞與弟有異,故以此兩事為對立,僅為先生爭一“真”字,而又于第二書中(《周報》十四卷第三期中第二書也)“務期有用”一語回惶自護為第一義諦、第二義諦之言,其實茍即鄙說而裁之,正不必以為有異也。至謂“而言其異則所謂一致而百慮,言其同又所謂殊途而同歸”云云,則為文家虛調(diào),而遠于辯章學術(shù)之義矣。

更退一步言,以孫君所引先生與王鶴鳴書而論,此先生以古文家之資格,為經(jīng)古文作擁護者,誠有“學者將以求是,有用與否不暇計也”之言,(按“是”與“真”不必相等,茲姑就常識論之)。然此特為經(jīng)生發(fā),為擁護經(jīng)古文之經(jīng)生發(fā),為制敵發(fā),所謂搖演謝短之說也。果必以此而謂不求用專求真,是最真之學莫過于“有規(guī)矩繩墨,審諦如帝”,而最疏者莫過于“觀世質(zhì)文而已”(三語皆與王書中語),孫君又將何辭以為解?弟手中無先生書,不能自為其說多引左證,即就此次孫君兩文中所引之言而論,已足大成吾說。如三十六期引論經(jīng)史……不應……疑一文,于以碑版補正史列傳之缺一事,而曰:“此猶系小節(jié),無關(guān)國家大體?!庇衷唬骸把芯繗v史須論大體,豈暇逐瑣屑之末務?”此豈純?nèi)我弧罢妗弊侄赊q章者哉?又曰:“我能知兩萬萬人姓名,事固非易,要亦何用?”則明標用字矣。

此次討論之點,已非前兩書論旨,弟本不欲再答,以災《周報》篇幅,然此事確又為前兩書論點之碣礎(chǔ),且亦即兩人立言所以異之破,故不能不一言。近日事亂如麻,而此行來歐,篋中無線裝書,《馀杭叢書》不僅續(xù)編不能得,即正編亦遍覓不得,故不能所引證;俟歸國后當更為文申之,而此次辯論亦請暫止此。

孫君閱及此書,亦又來書論之,仍并錄于次:

承視姜君第三書,本可不再置辨,無庸如鄭人爭年以后息為勝也。然有不能已于言者。馀杭先生自明其學為求是而譏致用,已若揭日月矣,姜君反謂其學為致用而非求是,以先生之說為制敵而發(fā),目以搖演謝短,惡,是何言也!先生之學,以經(jīng)學為主,而說經(jīng)以古文為主,譬諸制敵,此乃其大本營所在,而非游擊隊,儻為之拔趙幟立漢幟,將無以自植坫壇;舍此而言其全,更非弟之所敢知也。至以“規(guī)矩繩墨,審諦如帝,觀世文質(zhì)”為言,纟由繹原書,不難解悟。蓋先生以求是為君,猶莊周所謂無用之用(即間接之用),致用為匠,猶莊周所謂有用之用(即直接之用)。前引《易》一致百慮之說,即恐其混求是致用之分野,乃以其同而求其異。姜君能使之名實違反,二者易位,以先生所謂求是者即所謂致用耶?吾知遠于辯章者有攸歸矣(即后誤引能知兩萬人姓名之說為言,亦囚不辨兩者分野故耳)??傊f先生之學,必征諸先生之書,不則如韓非所譏鬼魅易畫,遠于求是已。侯姜君歸國,共取先生之書再相質(zhì)難可也。

姜君來書,并有“歸期約在七月中,入故都當能一訪高齋,以傾平日渴慕之情”等語,不佞亦甚愿相晤一談,籍獲教益;屆時擬介紹兩君晤面,以同門之雅,從容揚榷切也靡刂。(民國二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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