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過剛剛開了頭,近來因為瑤珠身體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p>
“吳太太的身體素來不大好,應該多多休息。近來沒有什么病痛吧?吳先生,你最好勸她到這里來住幾個月,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睆埲籼m懇切地說,她很關(guān)心吳仁民的妻子的健康。
吳仁民感謝地看她一眼,然后說:“其實她也沒有什么大病,就是身體弱。不過她有一個壞毛病,她愛操心。無論什么事情,她總要親手去做,一點小的事情,也不肯放過。她對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勸她,她總不肯聽我的話。她的固執(zhí)就和陳真差不多。陳真拼命摧殘自己的身體,我們勸他,他也不聽。他這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眳侨拭裼X得自己的語調(diào)漸漸地變得傷感了,便突然把話頭拉到陳真身上,同時又望著陳真一笑,使聽話的人忘記了瑤珠的事情。
“你真正豈有此理,居然當面罵起人來了!”陳真帶笑地接嘴說道。
這一來眾人都笑了,就這樣驅(qū)散了房里的憂郁的空氣。
“是的,吳先生的話并不錯,陳先生的身體的確應該當心。我們看見他的書一本一本地接連出版,好像他寫得比我們讀的還要快。我就有點替他擔心。劍虹先生常常對我們談起這件事。劍虹先生說陳先生好像是個不知道未來的人。陳先生,你說對不對?”張若蘭說罷,關(guān)切地看了陳真一眼,略略低下頭去微微一笑。
陳真用感激的眼光回看她,他的臉上忽然有一道光掠過,他微笑了。他自語似地說:“總之,你們都有理……”還有一句話卻被他咽在嘴里了。
“陳先生,你近來不常到劍虹先生那里去吧。佩珠那天還談到你,還有蘊玉,她也……”張若蘭吐字非常清楚,她說普通話不大習慣,所以說得很慢。陳真沒有注意到這個,因為這時候他略略仰起頭看天花板。他不等她說完便插嘴說:“我近來事情多些,所以沒有到劍虹那里去。密斯張一定常去的。佩珠近來還好吧。還有那位密斯秦,近來看見嗎?”蘊玉就是密斯秦的名字,因為張若蘭剛才提到她,所以他也問起她。他知道她是張若蘭的好友。而且他曾經(jīng)根據(jù)《三個叛逆的女性》這書名,給他在李劍虹家里常??匆姷娜齻€少女起了“三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少女就是:張若蘭、秦蘊玉和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他覺得一珠,一玉,一蘭,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所以給她們起了這個綽號。
“啊,”張若蘭帶笑說,“說起蘊玉,她就在這里。我們只管談話倒把她忘記了。她現(xiàn)在還在我的房間里。她不知道你們兩位也在這里,她聽見我說周先生在這里,她想見見周先生,所以要我來問一下?!彼蜒酃獾艮D(zhuǎn)到周如水的臉上問道:“周先生,就是我上次和你說起的那個同學。你愿意見她嗎?”
周如水的眼睛這些時候就不曾離過張若蘭的臉頰,現(xiàn)在聽她說秦蘊玉要見他,心里高興得了不得,連忙站起來催促似地說:
“那么就請密斯張馬上把她請過來吧?!?/p>
張若蘭帶笑地答應著,出去了。門開著。周如水懷著一顆跳動的心等了一會,張若蘭伴著一個比她稍微高一點的女郎走進來了。
在陳真的眼里現(xiàn)出了那個曾經(jīng)對他表示過好感的姑娘的豐姿:一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一張瓜子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征,因為各部分都安置得恰到好處。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女郎,而且打扮得很摩登,燙頭發(fā),畫細眉毛,抹粉,還擦了鮮艷的口紅。她穿著一件黃色印度綢的小花的長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跟鞋?!坝质且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劍虹家里的三女性這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了?!标愓嫦胫滩蛔≡谛睦锇敌?。
吳仁民也認識秦蘊玉。所以張若蘭單把周如水給她介紹了。周如水非常高興,他把她們兩個讓到那張大沙發(fā)上面坐下,自己卻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他非常注意秦蘊玉的說話和舉動。他馬上覺得秦蘊玉很可愛,不過他也明白她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女子。秦蘊玉雖然比張若蘭更美麗,更活潑,但是她的鋒芒太露,倒不如張若蘭穩(wěn)重一點好。張若蘭帶了不少東方女子的溫淑的風味。
秦蘊玉的嘴厲害。她和周如水雖是初見,卻很大方地對他發(fā)出不少的問話。但同時她又不使別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像就在房里每個人的臉上不斷地輪流轉(zhuǎn)動一般,使每個人都覺得她在對他說話。有她這個人在這里,房里就顯得十分熱鬧了。她和周如水談得最多。她問他關(guān)于日本的風俗人情,又問起日本文壇的現(xiàn)狀以及他對于日本作家的意見,因為她是研究文學的。周如水自然詳細地一一回答了她。他并且趁這個機會把他所崇拜的童話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贊揚了一番。但是她對于這位作家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引起她的注意的還是那位以《放浪記》出名的青年女作家。于是周如水又從箱子里取出那個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給她看。同時周如水又簡略地敘述從下女變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敘述他和她的會見,并且提起她在書中說過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這些話果然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給秦蘊玉喚起一種渴望,這渴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說不出來,只是她覺得心里有點空虛似的。
“在中國,生活太沉悶了。”秦蘊玉自語似地低聲嘆息說。
“其實活在世界上就不見得不沉悶?!标愓娉靶Φ卣f。
“為什么?”秦蘊玉忽然掉過頭看陳真,她的鋒利而活動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臉上閃動,逼著他答話。
“因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國一樣?!标愓姹荛_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這是偏見,我不贊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馬上起勁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見人就稱贊日本的一切。
“那么你問問仁民,他也在東京、京都兩處住過幾年。難道他也有偏見?”陳真搶著爭辯道,但是他并沒有動氣,臉上還留著笑容。
吳仁民正要開口,卻被秦蘊玉搶先對陳真說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是例外。讀你的文章就知道你這個人不會有什么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時候我也很高興。”陳真平靜地,甚至帶了嘲弄的口氣說。
“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鼻靥N玉努了嘴答道。
“這就怪了,密斯秦,為什么你會不相信?為什么又不可能呢?”陳真笑起來,他對于她的故意追逼的問話倒感著興味了。他平日最討厭沉悶的談話,卻喜歡熱烈的辯論,即使是強辯,他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