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真看來,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這成功的預(yù)言一定會給周如水帶來更大的勇氣。誰知道事實上恰恰相反。說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現(xiàn)實,接近現(xiàn)實就是要從思想的范圍走入行動的領(lǐng)域,這就是要下一個最后的決定,無法再遲疑了。像周如水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如此輕易決定的。他又猶豫起來了。他覺得這猶豫是很有理由的,因為在輕率的決定之后,她就會正式地走進他的生活里來,他便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過那未知的新的生活。過新的生活是需要著新的勇氣的。他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勇氣,他現(xiàn)在確實沒有把握。而且他還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實地告訴她,在平時談話之際,他只暗示地對她表示他沒有結(jié)過婚。他這樣做,并不是存心欺騙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希望事實應(yīng)該是這樣,于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夢想當(dāng)作了現(xiàn)實。但是如今要同她結(jié)婚,便不能夠再對她隱瞞了。在兩個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間是不能夠有秘密存在的,那么他應(yīng)該先把這個真相告訴她,應(yīng)該馬上告訴她。要承認自己以前說了謊,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后的態(tài)度怎樣,他此時也想象不到。她也許會因此懷恨他,鄙視他。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打擊??傊?,想來想去,顧慮愈多,歸根結(jié)蒂,還是“沒有勇氣”四個字,他似乎感到絕望了。
“成功?不見得吧,”他畏怯地、懷疑地說,“她要是知道我家里有妻子——”
“有妻子,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陳真搶著說,打斷了他的話,“只要她真正愛你。況且你實際上可以說是跟家里的妻子完全沒有關(guān)系?!?/p>
“你想一個少女肯嫁給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嗎?”
“要是她愛你的話,還有什么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并不曾對她說過真話?!?/p>
“那么現(xiàn)在告訴她好了?!?/p>
“她也許會恨我,怨我?!敝苋缢兊酶懬恿?。
“那么你就請她原諒你,要是她連這個也不能諒解,那么就索性拉倒也痛快?!标愓嬉呀?jīng)不能忍耐了,但是他還努力壓住煩躁說了以上的話,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會再有什么變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諒我,既然明明知道這個,又何苦拉倒,留著現(xiàn)在這樣的關(guān)系也是好的。況且我的問題太復(fù)雜了,一時也還無法解決。要我跟家里的妻子脫離關(guān)系,良心上也未免太過不去。所以我想還是讓我慢慢地仔細斟酌一下?!敝苋缢@出十分焦急、十分認真的樣子,把他平日那種化小事為大事的態(tài)度完全表現(xiàn)出來了。過后他又沉吟地自語道:“但是沒有她,我以后又怎樣能夠生活下去?這幾天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夠做?!苯又肿哉Z似地贊道:“多么純潔,多么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陳真用力咬著嘴唇皮,為的是不要說出一句話。他明白對周如水講話是完全沒有用處的,只是白白地浪費他自己的時間。他曾經(jīng)懷著一顆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撥開,使周如水看見自己的處境,明白怎樣才可以給自己帶來幸福。他為這個人的前途焦慮,而且把這個人的幸福當(dāng)作他自己的幸福給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卻拿良心和復(fù)雜的問題來做護身的盾,把一切的勸告都當(dāng)作敵箭似地擋開了。對于這個人,他如今還有什么辦法?他們完全是兩樣的人,兩個時代的人,是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從這個人那里得不到一點東西,而且他也不能夠幫助這個人,不能夠給他什么東西。他于是橫了心,沒有一點留戀,就向周如水告辭走了。他甚至不洗臉,而且不顧周如水在床上怎樣大聲喚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時間內(nèi)不會到這里來了。
陳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間,覺得精神爽快許多,于是大步走下樓,后來到了草地上??匆娺@座樓房墻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綠,他便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正向大門走去,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聲音,異常清楚的“陳先生”三個字。他回過頭看,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里,窗前站著秦蘊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來那水紅色翻領(lǐng)紗衣的一小部分,沒有畫眉毛,沒有涂口紅,臉上是新鮮的顏色,在蓬松的濃發(fā)下面顯得十分白膩。她把兩手放在窗臺上,看見他回頭,便用右手對他招手。
他轉(zhuǎn)過身子,回頭走了幾步。
“出去散步嗎?”她含笑問道,用一只手在弄耳后的發(fā)根。
“不是,是回去了?!标愓嬉残χ卮?。
“回去?”她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問道,“為什么這樣早?不多玩幾天?”兩顆眼珠光閃閃地只顧在他的臉上打轉(zhuǎn)。在她的旁邊又露出一張面龐,是張若蘭的。
“陳先生,多玩兩天不好嗎?你才只住了一個晚上呢!”張若蘭笑著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還要來。”陳真帶笑解釋道,但是在心里他卻想:“同你們多玩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還是讓給周如水去做吧?!彼戕D(zhuǎn)身往外面走。
“陳先生?!鼻靥N玉又在后面喚道。
他答應(yīng)一聲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子,正看見秦蘊玉對他微笑。張若蘭的臉從秦蘊玉的耳后露了出來。秦蘊玉不說話,只顧望著他笑,過了一會,她才說:“不要忘記到我家里來玩呀!”
陳真應(yīng)了一聲,又點了點頭,才轉(zhuǎn)身往外面走了。走到大門口,他自動地回過頭往那個窗口看,她還立在窗前望他。她又對他一揮手,便掉過頭在張若蘭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又轉(zhuǎn)頭去看他。他還立在大門前。
走出大門,他好像離開了一個世界。她們的面龐和聲音仿佛還留在他的腦子里,他不忍馬上離開她們:他對她們多少還有一點留戀。但是過了一些時候,別的思想又來到他的腦子里,她們的面影漸漸地淡去了。他低聲自語道:“永別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他覺得心里很暢快,他不再去想她們了,好像她們并不曾存在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