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利里先生之所以認(rèn)為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是個優(yōu)秀學(xué)生，首要原因在于，這孩子酷愛寫作，他寫了又寫。在米奇學(xué)校的七八年級學(xué)生中，利里先生從未見過類似的情形。這孩子就像著了魔似的——或者說，就像入了迷似的。

的確，利里先生讀小丹尼寫的東西，沒有幾次不感到困擾，但他寫的故事——其中有不少牽強(qiáng)離奇，多數(shù)帶有暴力成分，每篇都有過多色情成分，完全不像出自青少年的手筆——總是內(nèi)容清晰，文筆出色。這孩子有說故事的天賦；利里先生想要幫他掌握語法，以及所有其他的寫作技法。利里先生聽說，?？巳馗咧袑φZ法要求很嚴(yán)。他們那里很看重寫作——學(xué)生每天都要寫點(diǎn)東西。

在利里先生給埃克塞特高中負(fù)責(zé)招生的人寫信時，他沒有提及小丹尼的創(chuàng)意寫作題材。反正埃克塞特高中對所謂的創(chuàng)意寫作并不怎么在意；利里先生推測，那里只看重散文的寫作。在米開朗基羅學(xué)校，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是個出類拔萃的學(xué)生，這所學(xué)校位于一個意大利裔聚居區(qū)里。（利里先生很注意，沒有用“移民”這個詞，不過這正是他要表達(dá)的意思。）利里先生想要讓?？巳氐娜酥?，這些人有著懶惰和小題大做的傾向，但巴希亞蓋洛普這孩子“與眾不同”。

利里先生說，只要多聽聽這些意大利人的話，你就會得出這樣一種印象：他們坐船來美國時，都住在有老鼠的二等艙里（其他方面的條件也令人震驚）——他們?nèi)际枪聝?，要么就是只身一人上岸，除了名字，隨身攜帶的只有可憐兮兮的幾個里拉。盡管很多少女美貌動人，但等她們長大成人，都會變成叫人無奈的肥婆；這都是因?yàn)樗齻儛鄢砸獯罄?，放縱無度所致。利里先生懷疑，后一點(diǎn)并不僅限于暴飲暴食這一方面。老實(shí)說，這些意大利人并不像早期的那些移民——愛爾蘭人——那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盡管這些并不是利里先生向?？巳卣猩藛T所說的原話，但他委實(shí)說了不少偏見，同時他對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的天分和品行大加贊揚(yáng)，還提到了男孩“在家里”面對和克服的“重重困難”。

男孩只有一位家長——利里先生將其描述為“一位極其沉默寡言的廚師”。這個廚師跟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利里先生將這個女人描述為“一個飽經(jīng)患難的寡婦”——就是說，如果?？巳匾惺找粋€令人羨慕的、配得上拿全額入學(xué)獎學(xué)金的學(xué)員，那么此人非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莫屬！利里先生的精明之處在于，他不但意識到自己所說的是偏頗之詞；他還想確認(rèn)，讓?？巳氐娜艘惨庾R到他的偏頗之處。他打算把波士頓北角說成是水深火熱之地，需要有人把丹尼從這里營救出去。利里先生想讓?？巳嘏扇藖砜纯疵组_朗基羅學(xué)?！M管這意味著，來人會看到利里先生在這里得不到敬重。只要負(fù)責(zé)審核獎學(xué)金的那個人看到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置身于米奇學(xué)校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中間——同樣重要的是，看到這個未來的作家身處父親和那個悲慘的寡婦工作的嘈雜社區(qū)餐館——那么，丹尼·巴希亞蓋洛普的優(yōu)異之處就會不言自明，赫然彰顯。這孩子確實(shí)出類拔萃，不過小丹尼不光是在北角，不管他到哪兒，都埋沒不了，不過這話利里先生倒是沒說。結(jié)果表明，他說的話已經(jīng)夠分量了。

他的去信發(fā)揮了預(yù)期的功效。?？巳卣猩k公室的第一個人肯定是這樣說的：“瞧瞧這家伙！”（他指的是滿腹偏見的利里先生。）這封信被再三傳閱；在?？巳兀苍S有很多人讀了這封信，其中就有利里先生心里一直惦記的那位“負(fù)責(zé)審批獎學(xué)金的人”。

那個人肯定說：“我得去看看。”——他指的不光是去看看米奇學(xué)校和利里先生，還有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的意大利裔美國人式的貧困生活環(huán)境。

還有更多的事，利里先生沒有說。有什么必要讓?？巳氐娜酥溃@孩子有著狂野不羈的想象力？那個故事里的父親有著什么樣的遭遇啊！他被一頭熊弄成了殘廢（腿永遠(yuǎn)瘸了）——那頭熊吃掉了這位父親的一只腳——但這個變?nèi)车娜司谷挥靡豢诩邋亾敉肆四穷^熊！還是這個變?nèi)车哪腥?，他在一次跳方形舞時發(fā)生的意外事故中，失去了妻子。那是一場戶外方形舞，地點(diǎn)是在一個碼頭上；碼頭垮塌了，所有舞者都溺水身亡。被熊咬掉腳的男人幸免于難，因?yàn)樗麤]法跳舞?。ㄈ绻锵壬軠?zhǔn)確回憶起這個故事的話，就會知道，那個男人只是在遠(yuǎn)處觀看——里面寫的盡是荒誕無稽的事，但是寫得很棒，寫得棒極了。）

這個虛構(gòu)出來的家庭還有個朋友，被一個墮落的警察打壞了腦子。這位受害者是個伐木工人，不過這不太可能——利里先生之所以覺得“不太可能”，是因?yàn)檫@位伐木工被描繪成了一個很不簡單的讀書人。更不可能的是，他被那個警察打得傷勢太重，竟然忘記了應(yīng)該如何閱讀！至于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故事里的那些女人——利里先生心想，但愿上帝保佑。

有個當(dāng)?shù)赜〉诎膊柯涞耐林恕嘘P(guān)這個殘疾男人的故事，背景安排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部的荒野地帶，那兒有一家舞廳，但沒有人在那兒跳舞。（這是在搞什么，利里先生在讀這篇故事時心想——這話是什么意思？）但這篇故事像往常一樣，寫得很棒，那個印第安女人足有三四百磅重，她的頭發(fā)低垂在腰間；因此使得一個智障的男孩（被熊襲擊的那位父親的孩子）誤以為印第安人又是一頭熊！這個不幸的、智障的孩子當(dāng)真以為，同一頭熊又回來接著吃父親的其余部分來了，而實(shí)際上，那個印第安女人是在跟那個跛子性交——對于性交，利里先生只能想象出男上女下這一種體位。

不過當(dāng)教師把這一點(diǎn)告訴丹尼（“我估計這個印第安女人處于——啊，嗯——男上女下的體位”）時，巴希亞蓋洛普這孩子一臉茫然。年輕的作者困惑不解。

“不，她就在上面?！钡つ嵯蚶锵壬卮鸬馈＿@位教師心懷寵愛地笑了起來。在利里先生看來，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是個正在成長的天才；這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男孩怎么做都不會錯。

不過不得了的事發(fā)生在這個過度肥胖的印第安女人身上。那個智障的孩子殺死了她；他用父親當(dāng)年打熊的同一口煎鍋打了她！小巴希亞蓋洛普的描寫功力也許在此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描述出了赤身裸體死去的印第安女人那安詳?shù)淖藨B(tài)。體貼的父親趕忙用一個枕頭蓋住了她那暴露無疑的胯部——也許是免得他那受到傷害的兒子再生出什么誤會。但這個智障的孩子已經(jīng)看到了他那有限的智力無法理解的景象。此后數(shù)年，死去的女人那對碩大的乳房都會浮現(xiàn)在男孩心中——它們是如何了無生氣地垂落在她的腋窩里。這孩子怎么會接連不斷地構(gòu)想出這樣的細(xì)節(jié)？利里先生感到納悶。（那個赤身裸體死去的印第安女人也會在利里先生的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

不過何必把男孩的想象力當(dāng)中的那些成問題的部分告訴埃克塞特的人呢？要知道，就連利里先生也對那些部分感到不安。愛描繪那些極端的細(xì)節(jié)，是更為成熟的作家才會養(yǎng)成的嗜好。比如，有個女人穿著男人的羊毛法蘭絨襯衫，沒戴胸罩；她強(qiáng)奸了這個智障的男孩，在此之前她還喝了整整一套六罐裝的啤酒！何必讓埃克塞特的人知道這個女人呢？（利里先生希望自己能夠把她忘掉。）還有住在憲章街、靠近澡堂和科普斯山墓地的一座冷水公寓樓里的那個女人——利里先生記得，她也有一對漂亮的乳房。這是巴希亞蓋洛普的又一篇故事，住在憲章街的這個女人被描述為那個智障的孩子的繼母——還是先前的故事里的那個男孩，但他不再被稱作是智障了。（在這篇新的故事里，男孩被描述成“只是受了傷害”。）

那位腳被熊吃掉的父親做著亂七八糟的夢——夢里既有熊，也有死去的印第安女人。由于受傷男孩的繼母頗為肉感，利里先生推測，那個父親對過度肥胖的女人有著異乎尋常的偏好；自然，很可能是年輕的作者覺得大塊頭的女人富有魅力。（利里先生自己也開始體會到，這類女人不為世人承認(rèn)的魅力何在了。）

這位繼母是意大利人，從而使利里先生的偏見變得活躍起來；他尋覓著這個女人懶惰和小題大做的跡象，并（大為滿意地）發(fā)現(xiàn)了前述“放縱無度”的絕佳例證，長期以來，利里先生一直把這個罪名加在意大利女人頭上。這個女人洗澡過勤。

她對洗澡這件事熱衷得過了頭，結(jié)果在這座冷水公寓的小廚房里，裝了一個超大的浴缸，它成了小廚房里的中心裝飾品，小廚房里總是燙著四鍋水——那是她的洗澡水，放在煤氣爐上熱著。對這個任性的女人那受傷的繼子來說，浴缸的布置帶來了很大的隱私問題，這個繼子在從臥室通向廚房的門上鉆了一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