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罐裝離開你了？”丹尼問。

“問題不在這兒，”凱徹姆回答?！八x開我，我不覺得意外——叫我意外的是，她居然待了這么久。不過叫我意外的是，她搬去跟牛仔住了，”凱徹姆又說，“問題在這兒?！?/p>

丹尼和父親都知道，卡爾已經(jīng)不再是警官了。（他們還知道，絞河鎮(zhèn)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大火已經(jīng)將它夷為平地，在起火之前，它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死城。）卡爾如今是庫斯縣的副警長。

“你是說，六罐裝會把她知道的事告訴牛仔？”丹尼問凱徹姆。

“短期內(nèi)不會，”凱徹姆回答，“就我所知，她沒有理由坑害我——或者傷害你們爺倆。我們和和氣氣地分了手。等到卡爾揍她的時候，她就會說出來了，他會揍她的?；蚴窃谒阉龗叩爻鲩T的時候，他不會讓她待多久的。你有一陣子沒見著六罐裝了，丹尼——她變丑了很多?！?/p>

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在心里盤算著。他知道，凱徹姆和六罐裝同歲，他們倆跟卡爾同歲。凱徹姆五十歲了，丹尼把這個數(shù)字寫了下來——他們?nèi)歼@個歲數(shù)了。他能想象得出，六罐裝帕姆的容顏日漸枯槁，終有一天，牛仔會把她掃地出門?？柨隙ㄟ€打她，盡管這位副警長已經(jīng)戒了酒。

“說說你是怎么想的吧！”丹尼對凱徹姆說。

“一旦卡爾對帕姆使壞——那時她就會告訴他的。你明白嗎，丹尼？”凱徹姆問他，“這是她能傷害到他的唯一一種方式。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在懷疑你們爺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以為是他殺了簡。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我覺得這件事簡直教他發(fā)瘋——他想不起來自己動過手，但他相信是自己殺了她?！?/p>

倘若牛仔是個品行更端正的男人，當(dāng)他得知自己并沒殺印第安簡，也許會感到松了一口氣。倘若六罐裝過的是一種更體面的生活，也許她就不會忍不住，把自己了解的情況當(dāng)成是武器了。（在最糟的情況下，帕姆會忍不住向卡爾吐露實(shí)情——要么是事出意外，要么就是卡爾打她。）不過凱徹姆并不指望牛仔會良心發(fā)現(xiàn)，河道工知道六罐裝過的是種什么樣的生活。（他過的也是那種生活；沒有任何體面可言。）牛仔已經(jīng)把自己逼瘋了——并不是因?yàn)樗嘈牛亲约簹⑺懒撕?；他對此毫無歉疚之意，更遑論發(fā)瘋了。凱徹姆的看法是對的：把卡爾逼瘋的是，他不記得動手殺她的過程了；凱徹姆知道，如果牛仔能夠回憶起來，他會以此為樂的。

正因?yàn)樗氩黄饋?，所以這位警長才把酒給戒了。幾年前，當(dāng)凱徹姆初次告訴丹尼和他父親“庫斯縣新出了一位滴酒不沾的人”，廚師和兒子樂不可支——他們縱聲狂笑。

“曲奇必須離開波士頓——這還只是個開始，”這時凱徹姆說，“他還必須放棄德爾波洛洛這個姓。我會告訴他的，不過你也得告訴他，丹尼。你父親并不是一向都聽我的話?！?/p>

“凱徹姆，你是說，帕姆難免會把一切都向卡爾和盤托出？”

“丹尼，就像有朝一日牛仔會毒打她一頓一樣，在所難免?！?/p>

“天哪！”丹尼突然喊道，“別人以為我媽在教你認(rèn)字的時候，你跟她在做什么？”

“跟你爸談?wù)劙?，丹尼——不?yīng)該由我來告訴你。”

“你是在跟她睡覺？”丹尼問他。

“跟你爸談?wù)劙?，拜托?！眲P徹姆說。丹尼從未記得凱徹姆說過“拜托”這個詞。

“我爸知道你跟她睡過嗎？”丹尼問他。

“屙不出屎來的老天爺啊！”凱徹姆在電話里吼道，“你以為你爸干嗎用那口該死的煎鍋砸破我的腦袋？”

“你剛才說什么？”丹尼問他。

“我喝醉了，”凱徹姆告訴他，“別管我說了些什么。”

“我還以為是卡爾用他那把柯爾特點(diǎn)四五砸了你的頭呢，”丹尼說。

“見鬼去吧，要是牛仔敢打破我的頭，我就宰了他！”凱徹姆咆哮道。聽到伐木工這樣說，丹尼知道這話是真的；要是別人打破凱徹姆的頭，凱徹姆絕不會忍著，除非是多米尼克干的。

“我看到炊事屋亮著燈，”凱徹姆開始說，語氣突然變得頹喪無力，“三更半夜的，你爸和你媽在說話，還在——當(dāng)年那時候是這樣——喝酒。我打開紗門走進(jìn)了廚房。那天晚上，你媽把我和她的事告訴了你爸，可我不知道?！?/p>

“我明白了。”丹尼說。

“你只明白一部分而已。跟你爸談?wù)劙??！眲P徹姆又說。

“簡知道嗎？”丹尼問。

“娘的，那印第安人什么都知道。”凱徹姆告訴他。

“凱徹姆？”丹尼問，“我爸知道你沒學(xué)會識字嗎？”

“我現(xiàn)在正要努力學(xué)，”凱徹姆戒備地說，“我覺得那個老師會教我。她說她會教我。”

“我爸知道你不識字嗎？”年輕人問父親的老友。

“我想，咱們兩個里，肯定得有一個人告訴他，”凱徹姆說，“也許曲奇認(rèn)為，羅西肯定多少教會了我一些東西?！?/p>

“所以你才打電話來——你在信里說的‘有情況了’——就是這檔子事，對吧？”丹尼問他。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相信了那通跟他媽的熊有關(guān)的瞎話?！眲P徹姆說。熊的故事已經(jīng)被丹尼爾·巴希亞蓋洛普編得更加離奇，寫進(jìn)了他的第一部小說。不過當(dāng)然，當(dāng)時走進(jìn)廚房的其實(shí)并不是熊，而是凱徹姆。要不是熊的故事在小丹尼心里深深扎下了根，或許當(dāng)初他就不會去拿那口八寸鑄鐵煎鍋——或許他就不會把父親和簡做愛的聲音想象成熊撕裂皮肉的聲音。那么或許，他就不會害死簡。

“這么說，根本就沒有什么熊?！钡つ嵴f。

“見鬼，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邊兒，大概隨時都有三千頭熊——我見過好多。我還用槍打過一些，”凱徹姆又說，“不過要是熊當(dāng)真爬進(jìn)了炊事屋廚房，你父親和羅西最好的保命辦法就是從通往食堂的門退出廚房——既不能跑，也不能背對熊，只能跟熊一邊保持著眼神的接觸，一邊慢慢后退。不，你這個傻瓜，那不是什么熊——是我！誰都知道，用一口他媽的煎鍋砸熊臉不是個辦法！”

“我希望我從來沒寫過這件事?！钡つ嶂荒苷f出這樣一句話來。

“還有一件事，”凱徹姆告訴他，“是另一個寫作方面的問題?！?/p>

“天哪！”丹尼又說道，“你喝了多少酒？”

“你說話越來越像你爸了，”凱徹姆告訴他，“我只是說，你要出書了，不是嗎？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這本書變成了暢銷書，會意味著什么？要是你突然變成了當(dāng)紅作家，你的名字和照片會刊登在報(bào)刊雜志上——你甚至?xí)想娨暎　?/p>

“這是本處女作，”丹尼不以為然地說，“首批印量很小，也不會做多少宣傳。這是本純文學(xué)小說，或者說，我希望它是。它根本不可能變成暢銷書！”

“想想看吧，”凱徹姆說，“凡事總有可能，不是嗎？作家，甚至年輕作家，不也跟別人一樣，有些交好運(yùn)，有些走霉運(yùn)嗎？假如這本書真的暢銷了，可就是走霉運(yùn)了?！?/p>

這時，丹尼恍然大悟——這次要比當(dāng)年他在米奇學(xué)校利里先生的教室里會意得更快，那時老英語教師提出了“大膽的建議”，讓男孩考慮一下，可否放棄巴希亞蓋洛普這個姓氏。眼下，凱徹姆又要重提使用筆名這一建議了。凱徹姆原先跟丹尼和父親說過一次；現(xiàn)在凱徹姆又要讓多米尼克放棄德爾波洛洛這個姓。

“丹尼？”凱徹姆問，“你還在嗎？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就是作家不用本名，而是另取個名字？喬治·艾略特就是這樣做的，不是嗎？”

“那叫筆名，”丹尼告訴他，“既然你不識字，你怎么會在圖書館認(rèn)識那個女老師的？”

“啊，我認(rèn)得一些作家的名字和書名，”凱徹姆氣沖沖地說，“我可以把書借出來，找人讀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