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3)

惜別 作者:止庵


讀《禮記·曲禮》,將“居喪之禮,毀瘠不形,視聽不衰,升降不由阼階,出入不當門隧。居喪之禮,頭有創(chuàng)則沐,身有瘍則浴,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復初。不勝喪,乃比于不慈不孝。五十不致毀;六十不毀;七十唯衰麻在身,飲酒食肉,處于內(nèi)”,與“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適墓不歌,哭日不歌。送喪不由徑,送葬不避涂潦。臨喪則必有哀色,執(zhí)紼不笑,臨樂不嘆,介胄則有不可犯之色”作一對比,可知自家有喪事,當節(jié)哀;別家有喪事,當盡禮。再看陶淵明作《擬挽歌辭》:“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痹谶@里,“他人”并非人情澆薄,實是相送時禮數(shù)已盡,還其家后則了無干系了。周作人在《讀戒律》中論及陶詩有云:

“此并非單是曠達語,實乃善言世情,所謂亦已歌者即是哭日不歌的另一說法,蓋送葬回去過了一二日,歌正亦已無妨了。陶公此語與‘日暮狐貍眠冢上,夜闌兒女笑燈前’的感情不大相同,他似沒有什么對于人家的不滿意,只是平實地說這一種情形,是自然的人情,卻也稍感寥寂,此是其佳處也?!?/p>

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要求別人分擔一己的感情不僅無法做到,而且根本不合情理。《詩經(jīng)·秦風·黃鳥》: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其聲甚哀;然而這樣的話是不能代表別人去說的。

常常看到這類報道:或天災,或人禍,致若干人無辜罹難??催^也就看過了,頂多引為談資,發(fā)點無關痛癢的感慨議論而已。記得宮部美雪所著《無名之毒》有云:“人真是冷漠啊。一旦事情和自己無關,就會立刻忘記?!闭l能真正體會世上什么地方,死者的親人哀慟不已,生活就此改變,不復回頭。假如罹難的僅止一人,遺屬的這份悲痛就更增加一重了。

還是那封賀卡。收到后我的第一反應是:新的一年即將到來,而我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她再也沒有以后的日子了。

從前讀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著《癌病房》,譯后記寫道:“索爾仁尼琴本人在流放地患過癌癥,可是他申請到外地就醫(yī)的報告隔了好幾個月才獲批準。當他勉強來到烏茲別克共和國的首都塔什干時,幾乎已經(jīng)奄奄一息。經(jīng)過三個月的激素與深度愛克斯光治療后,他才病愈出院。這次住院積累了《癌病房》的素材。”索爾仁尼琴后來又活了五十多年,假如他因癌癥就此死去,《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癌病房》、《古拉格群島》、《紅輪》等等作品根本就不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索爾仁尼琴”根本就不存在。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加繆。一九六○年一月四日加繆死于車禍,終年四十七歲。在他的皮包里發(fā)現(xiàn)了未完成的《第一個人》手稿。該書中譯本序說,加繆四十四歲時獲諾貝爾文學獎,“他怕自己被過早地蓋棺論定,怕別人誤以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涯已到此結束,而實際上他的創(chuàng)作高峰還遠未到來。他有一個龐大的計劃,即被他自己稱之為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式的巨著,為此他已醞釀了二十多年,他深知那才是自己真正的作品。然而歷史偏偏顯得如此冷酷,不論作者也好,還是讀者也好,不管你愿不愿意,沒有結束的也不得不結束了,他只留下這部一百四十四頁的殘稿,題目叫‘第一個人’?!蔽易x《第一個人》時感到正如譯者所指出的那樣,“書中有不少疏漏之處,小說的結構不完整,故事各部分之間的聯(lián)系也顯得松散”,而這些可以歸結為一個詞:“不幸”。

在此提到這兩件事未免扯得遠了。我的意思是,一個人的死與不死,死期的提前與推后,所導致人生內(nèi)容的減少與增多,所有后果,最終完全由這個人自己來承擔,猶云“活該”是也。天地間之大不公平,恐怕莫逾于此。

《莊子》稱之為“命”?!懊蔽幢厥窍闰灥?,而是對于存在中的某一部分的認識。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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