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擔(dān)心小說前半部分,讀者會讀不下去。因為這段生活和當(dāng)下的生活有很大距離。對于當(dāng)下的生活,我是從一個50多歲的中年男人的視角去觀看的,這就決定了我所能使用的只是一種旁觀者的眼光,而非一種親歷者的感受。現(xiàn)在的流行語,對于浸淫其中的年輕人來說,是他們嘴邊天天掛著的,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使用的,甚至本身就是他們發(fā)明的。他們對都市生活的介入很深,而我們雖然知道他們喝什么飲料,說什么話,有什么想法,但往往只能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想到。而過去的生活語言,我太熟悉了,即使再過多少年,我依然生活在其中,寫作時順手拈來。至于你說到的孤獨,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通病,它也必然地會呈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
傅小平:蝌蚪這個人物融入了不少你自己的情感體驗和精神歷險,和你的個人經(jīng)歷其實也有一些暗合之處。這個形象之所以重要,不僅在于他是敘述人,是他的講述串聯(lián)起了整個故事,還在于正是透過這個人物,你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dāng)代知識分子卑微的靈魂。他的處境很能凸顯當(dāng)下知識分子面對現(xiàn)實的軟弱與焦慮。但遺憾的是,在給衫谷義人的信中,我們看到了蝌蚪的“反思”和“懺悔”,但在故事的正文中,讀者看到的卻是一個像話癆一樣沉浸在故事的講述中,不斷退縮和妥協(xié),缺少反思能力的蝌蚪。我想,你是否有意在雙重文本中塑造出截然不同的蝌蚪形象,一個是當(dāng)下的蝌蚪,一個是故事中的蝌蚪,讓這兩個形象在時間的落差中形成一種對話的訴求?
莫言:小說寫了計劃生育的歷史,也寫了一代人的共同經(jīng)歷。蝌蚪所經(jīng)歷的種種歷史事件,我也親歷過。因為這種重合,我更能感同身受。在我們這一代人這里,懺悔,已變成一個很時髦的名詞。其實,通過滿口懺悔來舒緩自己的罪過,這本身是一種虛偽的表現(xiàn),因為懺悔并不解決任何問題。蝌蚪顧念自己的私念,為著個人的名利,結(jié)果使已懷有六個月身孕的妻子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到了晚年,他貌似對此有所悔悟,但還是做了有悖人倫道德的事情——讓侄女輩的陳眉代孕生了一個男孩。盡管這是小獅子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作出的一個舉動,經(jīng)歷過一番思想斗爭以后,蝌蚪說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么一個事實。他既滿足了自己想要兒子的潛意識,又滿足了自己贖罪的心理需求。然而,這對陳眉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在《蛙》的劇本里,我就對這種痛苦做了充分的展現(xiàn)。相反,姑姑有一句話說得很到位,她認(rèn)為死不是一個贖罪的方式,善行也不是,懺悔的最好方式就是熬著,忍受各種各樣的煎熬。
所以,在小說里,蝌蚪反思到什么程度上,是很值得懷疑的。我明白,作為讀者,很多人會希望我賦予蝌蚪更多的思考能力,甚至希望我能把自己的思考通過蝌蚪這個人物帶入到小說中去,或許這樣才足夠深刻。但我知道,作為小說家,我的認(rèn)識不會比一些專門的人口研究專家深刻,或許相比普通百姓都高不到哪兒去。我所能做的,只是用我的情感和經(jīng)驗,寫好故事和人物,同時正視一個事實——作為一個復(fù)雜的政治問題、一個國家的基本國情,計劃生育涉及靈魂深處最痛楚的地方,也涉及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面最古老最保守的這一塊。若我的所指能引發(fā)某些專家和讀者的思考,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