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 盾 —≮ 蝕 V 茅盾《：蝕》 《，蝕》是茅盾 的第一部文學(xué)創(chuàng)作 ，由《幻 滅》《、動搖》《、追 求》 三部 略帶連續(xù)性 的 中篇小說組成 ，寫 于 1 927 年 8 月 至 1 928 年 6 月 ，所反映的時代為 1 925 年至 1 928 年春初 ，地點(diǎn)分別在大革命 前夕 的上海 和高潮 中的武漢 ，武漢 附近一個小縣城 和 1 928 年 春 初 的上海 。所 寫 的都 是 小 資 產(chǎn) 階級 知識 青 年 的思 想 動態(tài) 和生 活 經(jīng) 歷 。 三部之 中《，動搖》從正面描寫 了大革命時期 的階級斗爭 ，是 三部之 中更有思想分量 的作 品 ，因此 ，我們對 于《蝕》的分析不妨 從《動 搖 》開 始 。 《動搖》描寫 了處于階級斗爭各方 的代表人物 ，然而作為“故 事”來看 ，所有擔(dān)任各方要 職 的男 人們都 環(huán)繞 著一 位女性形 象 ， 都 在她 的照耀 下顯 出光彩 ，都 又在她 的對 照下顯 出猥瑣 與無 能 。 她就是 茅盾精 心 刻 畫 的孫 舞 陽。因此 ，對 于《動 搖 》的分 析 不 妨 從 孫 舞 陽這 一 形 象 開 始 。 在最 表 面 的意義上 ，孫 舞 陽是 浪 漫 的 ，輕 浮 的 ，甚 至 是 淺 薄 的。在一些人看來 ，孫舞 陽是放蕩 、妖艷 、玩著多角戀愛 ，使 得許現(xiàn) 代 文 學(xué) 經(jīng) 典 多男子成天跟著跑 的浪漫女子 。稍好 一點(diǎn) 的說 法 ，也是孫 舞 陽 癥 候 有些古怪 ，見 了人就很 親熱 的 ，但 當(dāng)別人要 和她 親熱 時 ，她 又冷 式 冷地不大理 睬 了。嚴(yán)重 的說法 ，講她是“公妻榜樣”“、性解放 ”的 分 析 先 鋒 。 在 混 進(jìn) 革 命 陣 營 的好 色 的狡 猾 的 劣 紳 胡 國 光 眼 里 ，孫 舞 陽 是高傲的，不耐煩的，不可接近的，然而又是美艷的“，那女子照 在胡 國光面前 ，比一大堆銀子還耀 眼”，耀得他 眼花繚亂 。這女 性 的 形 象 ，是 胡 國 光 見 所 未 見 的 。 茅盾通過革命聯(lián)合政權(quán) 縣黨部 負(fù)責(zé)人方 羅 蘭 的眼光 ，寫 出 了孫舞 陽這個形象 的各個側(cè) 面和各個層 次 。最 初 ，方羅 蘭看孫 舞 陽只是一個天真活潑 的女孩子 ，性情很爽快 ，對 于男人們一概 親熱 ，她 的性 格 如此 。后 來 他 又看 到 ，她 不 只是 天 真 活 潑 而 已 ， 她 又是 細(xì)膩 溫婉 的 ，她 有對 于被侮蔑 的銳 敏 的感 覺 ，她 的眼 中有 委屈幽怨的顫動。當(dāng)他對她的觀察已進(jìn)了一層時 ，他認(rèn)識到 ，這 位很 惹 人議 論 的女 士 ，世 故很 深 ，思 想很 徹底 ，心 里 有把 握 ；浮 躁 、輕率 、浪漫 ，只是她 的表 面 ；她 有 一 顆 細(xì) 膩 溫 柔 的心 ，有 一 個 潔 白高超 的靈魂 。與她談話 ，不僅是最愉快 ，并且也是最有益 的 事情 ，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風(fēng) 的感覺 ，而穢念全消 。在糊涂涂地 與 孫 舞 陽經(jīng) 歷 了一段 愛 情 之 后 ，他 更 覺 得 她 是 個 勇敢 的大 解 脫 的 超 人 ，而 自己是 畏 縮 、搖 動 、瑣 屑 的庸 人 。 孫舞 陽是美貌迷人 的 ，茅盾描 寫她 的藝術(shù)技 巧也 是 高超傳 神的 ：那一張笑 口，女性 的迷人 的笑 ! 在彎彎 的修 眉下 ，那一對 頗濃 的黑 睫毛下 的透露著無 限幽怨 的眼睛 。茅盾 這樣描 寫孫 舞 陽在 時局嚴(yán) 峻 時講話 的姿 態(tài) ：“在 緊 張 的空 氣 中 ，孫 舞 陽 的嬌 軟 四 的聲浪也顯得格外裊裊 。這位惹 眼 的女 士 ，一 面傾 吐她 的音樂茅 盾 似的議論 ，一面拈一支鉛筆在 白嫩 的手指上舞弄 ，態(tài)度很是鎮(zhèn) 眾 靜 。她 的一對略大的黑眼睛 ，在濃而長 的睫毛下很活潑地溜轉(zhuǎn) ， 照 舊滿含著媚 ，怨 ，狠 ，三樣 不 同的攝 人 的魔 力 ?！睂O舞 陽的活潑 蝕 天真 已經(jīng)是可愛 了，而她不勝幽怨似 的一剎那可是常有 的靜默 ， V 更 使 方 羅 蘭 心 醉 。 孫舞 陽對 于縣黨部 負(fù)責(zé)人方羅蘭 的感情是費(fèi)解 的。方 羅蘭 是正直 、有頭腦 、有感情 的男 人 ，然 而他 不僅 有 溫 柔 的妻 子 和 可 愛 的孩子 ，還是一個在政治上和感情上都“動搖”的人 。可是 ，看 來孫舞 陽又從感情深處愛上他 。有一天孫舞 陽忽然 當(dāng)眾送方 羅 蘭一塊 手 帕 ，而且 拿 來 放 在 他 的衣 袋 里 。這 在 方 家掀 起 了一 場 婚姻危機(jī)。后來 ，孫舞陽又寫詩向方羅蘭訴衷情 “：不戀愛為難 ， 戀愛亦復(fù)難 ；戀愛中最難 ，是為能失戀 !”然而 當(dāng)方羅蘭“伸手抱 住 了孫舞 陽的細(xì)腰 ，一 番 熱情 的話 已經(jīng) 到他 嘴邊 ”時 ，孫 舞 陽卻 像一個 大姐 姐 告 誡 小 兄 弟 那 樣 說 道 ：“你 不 要 傷 心 。我 不 能 愛 你 ，并不是我另有愛人 。我有 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 糾纏 的人 ，我 也不怕和他們糾纏 ；我也是血 肉做 的人 ，我也有本 能 的沖動 ，有 時我也不免——但是這些情欲 的沖動 ，拘束不 了我 。所 以 ，沒有 人被 我愛過 ，只是被 我 玩 過 ?！闭f 完 這 些 話 ，孫 舞 陽“擁 抱 了滿 頭 冷汗 的方羅蘭 ，她 的只隔著一層 薄綢 的溫軟 的胸 脯 貼住 了方 羅 蘭 的劇跳 的心窩 ；她 的熱烘烘 的嘴唇親在方羅蘭 的麻木 的嘴上 ； 然后 ，她 放 了手 ，翩 然 自去 ，留下 方 羅 蘭 糊 糊 涂 涂 地 站 在 那 里 "。 第 二 天 ，方 羅 蘭再 去 向她 表 白 “：我決 定 離 婚 ，我 愛 你 。我愿 意 犧 牲 一 切來 愛 你 !”孫 舞 陽x-,J-j比的 回答 是 ：“羅 蘭 ，不 要 犧 牲 了一 切 罷 。我對 于你 的態(tài)度 ，昨天 已經(jīng) 說 完 了。立 刻 去 辦你 的事 罷 ?！?然 而卻 當(dāng)著方 羅蘭面穿襪換 衣服 ，袒露 了發(fā) 光 的胸脯 ，并且 讓 那 五現(xiàn) 代 文 學(xué) 經(jīng) 典 件青灰色的單衫半掛在一個肩頭 ，轉(zhuǎn)臉半 向著方羅蘭 ，挽著方羅 癥 候 蘭的右臂 ，輕輕地把他推 出房 門。方 羅蘭很少有對 于女子 的經(jīng) 式 驗 ，他萬料不到天下除 了他的太太式的女子 ，還有孫舞陽那樣 的 分 析 人 。他 實 在 惶 惑 得 迷 失 了 。 孫舞 陽不僅 是美 神 和愛 神 ，而且是 一位奇女 子 ，在革命 斗 爭 的緊要關(guān)頭 ，其鎮(zhèn)靜 、勇敢和有主見 ，同樣是驚世駭俗 ，令男人們 自愧弗如的。當(dāng)革命聯(lián)盟就是否要鎮(zhèn)壓土豪劣紳和反動店東 的 陰謀搗亂 ，進(jìn)行曠 日持久 的討論并且議而不決時 ，孫舞 陽斷然 主 張 “：時局很嚴(yán)重 ，不能 多 費(fèi) 時 間 ；事 實 是 明明 白 白擺 在這 里 的 ， 反動派的陰謀決非一朝 一夕之故 ，現(xiàn)在非 堅決鎮(zhèn) 壓不 可 了?！泵?對縣城近郊農(nóng) 村 以“耕 者 有 其 田"、“多 者 分 其 妻 ”、“打倒 夫 權(quán) 會”“、擁護(hù)野男人 ，打倒封建老公”為 口號 的婦女斗爭浪潮 ，人們 議論紛紛 ，而孫舞 陽站 出來 ，在“三八”婦女節(jié) 大會上 ，鄭重地稱 之為“婦女覺醒的春雷"“，婢妾解放 的先驅(qū)”，并且又惋惜于城里 的婦女運(yùn)動反而無聲無息 ，有落后 的現(xiàn)象 “：進(jìn)步的鄉(xiāng)村 ，落后 的 城市 ，這是我們 的恥辱 !”在斗爭形勢急轉(zhuǎn)直下 的嚴(yán)重時刻 ，反動 勢力組織 流氓糟 蹋 婦 女協(xié)會 ，正在里 面工作 的孫舞 陽首 當(dāng)其 沖 ， 被流氓強(qiáng)奸 ，然 而她卻 到底 掙脫 并 且 逃 跑 出來 。 當(dāng)她 面紅 氣 喘 地跑進(jìn)正在開會 的縣黨部 ，人們看見她 的米 色麻紗 衫子 已經(jīng)被 撕 碎 ，露 出肩 頭 。當(dāng)屋 子里 的男子們都驚 叫起來 ，并轉(zhuǎn) 而驚 魂 稍 定后又搶先追 問她各種 問題時 ，她再也沒有話 了 ，只是急道 “：趕 快請公安局派警察去鎮(zhèn) 壓呀 ! 再說廢話 ，婦女協(xié)會要被流氓糟 蹋 完 了 !”這 才 提 醒 了 大 家 。 方 羅 蘭是 當(dāng)時作 為革 命 聯(lián) 盟 的縣 黨 部 負(fù) 責(zé) 人 ，從 縣 黨 部 商 民部 長到 主持 縣黨部工作 。作 品所 寫店員 風(fēng)潮 和農(nóng) 民運(yùn) 動這 兩茅 盾 件大事 ，都 以方羅蘭貫穿 。轟轟烈烈 的大革命在這個小縣城 ，最 杰 后 以從北伐軍反水 的軍 閥夏斗寅的攻城而告失敗 ，轉(zhuǎn)入農(nóng)村 。 如果說孫舞 陽是故事 的 中心 人物 ，那 么方 羅 蘭則 是 復(fù)雜政 蝕 治斗爭 的中心人物 。方羅蘭是本書書名“動搖”的體現(xiàn)者 。他早 、一 有軟弱 、主意活動的名聲 。仔細(xì)閱讀這部小說 ，可 以看到作者茅 盾對 于方 羅蘭 的“動搖”的觀感 ，是有些矛盾 的 ，作者深入地描寫 了這種動搖 ，而不是簡單地批評這 動搖 。作 者并 沒有把 這小 縣 城大革命 的失敗歸罪 于方 羅蘭 ，大革命在這小縣城 的失敗 歸根 結(jié)底是 由于反水軍 閥夏 斗寅 的攻 城 。當(dāng)然 ，作 者 也 沒 有 贊 揚(yáng) 方 羅蘭的動搖 ，因為在作 品里方 羅蘭總在不 時地后悔 其 軟弱 。本 書作者對于孫舞 陽的堅定 、堅決和果斷的贊揚(yáng) ，與對 于方羅蘭 的 動搖 的客觀描寫 ，形成 了一 種 張力 ，一種 悖 論 ，讀 者 閱讀 時 的 困 難 即在 如何 解 釋 這 種 張 力 和悖 論 。 方 羅蘭在愛情 和政 治 兩 方 面都 表 現(xiàn) 動搖 。然 而 又正是 這 動 搖 ，表現(xiàn) 了他不是淺薄 的 ，不 隨波逐 流 ，表現(xiàn) 出他 的認(rèn) 真和負(fù)責(zé) ， 表現(xiàn) 出他 的真誠 和可愛 。正 因為他 動 搖 ，他 在 愛情 上 的嚴(yán) 肅 態(tài) 度得 以表現(xiàn) ；也 正 因 為 他 動 搖 ，成 就 了他 是 一 位 政 治 家 而 非 政 客 。 ‘ 方 羅蘭 的感情 動搖 于時代女性 孫 舞 陽和傳 統(tǒng) 女性 陸梅麗之 間 。照作 品里 的描 寫 ，方 羅 蘭最初掉進(jìn) 感情 的網(wǎng)里 ，是 因為孫 舞 陽那 女性 的迷 人 的笑 ，彎 彎 的修 眉下 ，一 對 黑 睫 毛護(hù) 住 的眼 眶里 射 出的黃綠 色 的光 ，還 有 那 濃 黑 的 睫 毛下 透 露 著 的無 限 幽 怨 的 眼睛 ?！拔?陽 ，你 是 希望 的光 ，我 不 自覺 地 要 跟 著你 跑 。”雖 然 方 羅 蘭覺 得 這樣 的想法 ，對 不起 太 太 陸 梅 麗 ，然 而要排 除腦 中那 個 可愛 而 又可惡 的印象 ，又 自覺 沒 有那 種 力量 。因此 ，為穩(wěn) 定 自己 七現(xiàn) 代 文 學(xué) 經(jīng) 典 的心的動搖 ，他要從新估定太太的美學(xué)價值。他在醉醺醺的情 癥 候 緒中，體認(rèn)出太太的人體美的焦點(diǎn)是那細(xì)腰肥臀和柔嫩潔白的 式 手膀 ；略帶滯 澀 的眼睛 j很 使那美 麗 的鵝 蛋臉 減 色不 少 ，可是 溫 分 析 婉 的笑容和語音 ，也就補(bǔ)救 了這個缺憾 。然而 ，他在愛情上 的動 搖似乎也是有根據(jù)的“：可是 ，梅麗 ，近來你沒有那么活潑 了。從 前的天真 ，從前的嬌愛 ，你都收藏起來 ；每天像有無數(shù)心事 ，一股 正經(jīng)地忙 著 。連 大聲 的笑 ，也不 常 聽見 了。你 還是很嬌艷 ，還 在 青春 ，但不知怎的 ，你很有些暮氣 了。梅麗 ，難道你 已經(jīng)燃盡 了 青 春 的情 熱 么 ?” 方羅蘭在政治上 的動搖發(fā)生在革命斗爭 的嚴(yán)重關(guān)頭 。當(dāng)一 起土豪劣紳策劃 的三十多人 的流氓暴動被革命 糾察 隊打散 ，斗 爭的雙方都有可能采取進(jìn)一步行動的時候 ，方羅蘭只有苦著臉 搖頭 ，心里異常地擾亂 。他似乎在從根本上考察問題 ，他心里升 起一個聲音 ，這聲音雖說是低微 的 ，然而是堅強(qiáng) 的 ： 正 月來 的賬 ，要 打 總 的算 一 算 呢 ! 你 們 剝 奪 了別 人 的 生存 ，掀 動 了人 間的仇 恨 ，現(xiàn)在 正是 自食其報 呀 ! 你們逼得 人家走投 無路 ，不得 不下死勁來反抗你們 ，你們 忘記 了困獸 猶斗 么? 你 們 把 土 豪 劣 紳 四個 字造 成 了無 數(shù) 新 的敵 人 ；你 們趕走 了1日式的土豪 ，卻代 以新 式的插 革命旗 的地痞 ；你們 要 自由，結(jié)果仍得 了專制。所謂 更嚴(yán) 厲 的鎮(zhèn)壓 ，即使 成功 ， 亦不過你 自己造成 了你所不 能駕馭 的另一方面 的專制。告 訴你罷 ，要寬大 ，要 中和 ! 惟 有 寬 大 中和 ，才 能消 弭那 可 怕 的仇 殺 ?，F(xiàn)在槍 斃 了五 六個 人 ，中什 么用 呢? 這 反 是 引到 更 厲 害 的仇 殺 的橋 梁 呢 !茅 盾 作 者茅盾所敘述 的筆下 人物方 羅蘭 的這 番話 ，值 得仔 細(xì)研 眾 究 。作者不像是在批判 方 羅蘭這些 錯 誤 觀 點(diǎn) ，相 反 倒覺 得 給予 了好些 理解 和認(rèn) 同 。這些話 即使今 天看來 ，也會覺 得 它 的分 量 。 蝕 或許 可 以說 方 羅 蘭在這 里提 出的問題 ，其 實也是 20 世 紀(jì)整個 世 V 界所體驗和反復(fù)面對 的一 個 問題 ，聯(lián) 系到“茅盾 "這個 筆名所 反 映他在大革命 時期 的思 想矛盾 ，以及“矛盾 ”這個 詞 成 為 當(dāng)時 的 流行語 ，可 以感 到方 羅 蘭這 番 話 里 所 隱含 著 的作 者 本 人 的一 些 觀感和時代感 。既然 如此 ，我 們今 天 不妨 可 以從 這個 角度 ，從 “動搖 "所提 出的深刻 的思 想 、哲 學(xué) 、社 會 時代 問題 的角度 ，來 理 解這部小說 的價值和含 義 。這樣 ，我們 就 可 以把一部革命 史 和 一部描寫革命 斗爭 的文學(xué)作 品 ，適 當(dāng)區(qū)別開來 了 ，而 留給文學(xué)作 品一些思索 的余 地 。一個革命 的歷史 學(xué) 家要嚴(yán)格 按 照革命 的意 識形態(tài)來正確地敘述歷史事件 ，而一個革命 的文學(xué)家 ，不妨允許 他可 以在文學(xué)作 品里描述他在歷史過程 中的體驗 和觀感 ，允許 他有意無意地在文本 里 滲 入一些 困惑 和疑 慮 ，允許 出現(xiàn)一 些 不 同的聲音 。茅盾 當(dāng)初大概就是這么想 的 ，因為他對 于作 品問世 后所受到的批評 ，雖然最初作過一些 自我批評 ，但最終是不 以為 然的 ，所 以他在 1 930 年 3 月底所寫 的《蝕》的“題詞 "里說“營營 之 聲 ，不 能 擾 我 心 "。 ’ 然 而 ，最 有意思 的是 《，動搖》里兩個 中心人物方 羅蘭和孫 舞 陽，方是動搖 的 ，孫是不動搖 的 ，看來這兩個人物形象都是作者 所要肯定或基本肯定 的 ，都是作者帶著感情來描寫 的 ，對此我想 不會有什 么爭論 。作 品里 的人物大概有幾類 ，一類 是正 面的 ，優(yōu) 秀的 ，如李克 、方羅蘭 、孫舞 陽 、陸梅麗 、陸慕云等 ；二類是正面形 象 ，但 比較猥瑣 、平庸 ，如方 、孫身邊那些人物 ，大炮史俊也在此現(xiàn) 代 文 學(xué) 經(jīng) J／h． ／ ＼ 列 ；三 類 是 反 面 的 ，或 者 就 是 反 革 命 的 ，可 憎 惡 的 ，如 胡 國 光 等 癥 候 等 。由此看來 ，方 羅蘭 當(dāng)然 是 正 面 人物 形 象 ，即從 政 治 上 看 ，他 式 也是革命陣營 中的 中堅分子 ，只是 他在嚴(yán) 重關(guān)頭 ，嚴(yán)重動搖 罷 分 析 了?！皠訐u ”這 個 詞 就 通 常 的 含 義 來 說 ，當(dāng)然 是 批 評 性 、否 定 性 的 ；堅 定 、果 敢 ，當(dāng)然 是 贊 揚(yáng) 性 、肯 定 性 的 。作 者茅 盾 用“動搖 "作 小說 的題 目，應(yīng) 當(dāng)說毫無 疑 問包 含著批 評 的意 味 ，然 而 ，細(xì)按 本 書的脈絡(luò) ，就覺得作者對于堅定者和動搖者都給予了正面描述 ， 對 于動搖 者作 了深入 的發(fā)掘 和思 想 表 現(xiàn) 。也許 正 是在這 里 ，表 現(xiàn) 了作 家茅 盾 思 想 深 處 的 矛 盾 。或 許 可 以說 ，孫 舞 陽與 方 羅 蘭 對 于時局 的不 同處理 方 式 ，無 意 中反 映 了茅盾 本 人 思 想 的不 同 層 次 和 不 同深 度 上 的思 想 矛 盾 。 更有意思 的是 ，堅 定 的果 斷 的孫 舞 陽卻 深愛 著 動搖 的方 羅 蘭 。當(dāng)然 ，這 也許 不是 茅 盾 的初 衷 。 同時 ，孫 舞 陽所 愛 的 ，也 不 是方羅蘭的動搖 。然而 ，如果客觀地看 ，方羅蘭身上 的任何可愛 之處 ，恐怕都與他 的動搖有 內(nèi)在 的必然 的聯(lián) 系。例如他 的想 問 題 比較深刻 、長遠(yuǎn) 、全面 ，他 的冷靜 ，他 的誠 懇 ，甚 至他 的缺乏經(jīng) 驗 ，他 的天真 ，他 的溫柔 ，都 是 因為他 不會 簡單地 膚 淺地對 待 問 題和處理 問題 。我想孫舞 陽大概是看到 了在方羅蘭處事動搖 的 背后是他思想深刻 ，否則 ，她怎么會那樣深地愛上他 呢? 方羅蘭 的才華 ，他 的遇事要從根本上考慮 ，以及他總要從歷史發(fā)展 的正 反方面考慮 問題 的思 維 方 式 ，都 只會 使 他 在 臨事 時猶豫 不 決 。 已故領(lǐng)袖 毛澤東 曾經(jīng)一再說過知識分子多端寡要 ，多 謀寡 斷 ，又 說知識分子在未經(jīng)嚴(yán)酷斗爭鍛煉時 ，都難免是動搖 的 ，這就等于 是說知識分子內(nèi)在地與動搖宿命地連在一起。這樣說來 ，動搖 是知識多 、想事深刻的人 的特點(diǎn) ，難怪孫舞 陽那樣深地愛上 了方茅 盾 羅蘭。孫舞 陽的堅決果 斷 ，是憑 常識 和女性 對 于時局 的敏銳感 —弋 覺就可 以做 到的 ，她覺 得要做 到不 動搖 并 不難 ，難 的是有 思 想 ， 有 深 度 ，所 以方 羅 蘭 才 令 她 神 往 。 蝕 茅盾在《蝕》1 958 年 新 版 的后記 里 ，承認(rèn) 他 在 大革 命 年 代 V 里 “，生活上 、思想 中"有很 大 的矛盾 ，所 以取 了茅 盾二 字作 為筆 名 。茅盾還 早在 l 945 年 6 月談《蝕》的創(chuàng)作 時說 過 ：當(dāng)開始 寫作 的時候 ，我 的生 活 圈子實 在 比今 天要 狹 小 得 多 ，對 于 人情 世 態(tài) 的 了解 ，也 大不 如 今 天 。但 那 一 點(diǎn) 狹小 的生 活經(jīng)驗 ，確 是我那 時生 活的全部 ，—— 至少是那 時生 活 的重心所 在 。在 同一篇創(chuàng)作 談 里 ，茅 盾 還說 ：我 怎樣 開 始寫第 一 篇 小 說 的 ? 事 極平 凡 。因為那 時適 當(dāng)生 活“動 ”極 而“靜 ”，許 多新 的印象 ，新 的感 覺 ，縈 回心 頭 ， 驅(qū)之不 去 ，于是好 比寂 寞深夜失 眠想找個 人談?wù)?而不得 ，便 喃 喃 自語起 來 ，那 時 只覺 得倘 不傾 吐心 頭這一 點(diǎn) 東西 ，便 會 對 不起 人 也 對 不起 自己似 的 。至 于 這 一 點(diǎn) 東 西 淺 薄 到 如 何 程 度 ，錯 誤 到 如何 程 度 ，一 概 都 不 管 了 ，自然 更 不 會 考 慮 到這 樣 寫 出來 的東 西 是 否 投 合 世 俗 之 所 好 了 。 如果 我們 把 茅盾 的 以上 自述 與《蝕 》的 內(nèi)容 對 照 一 下 ，一 定 就會 遐 想 ：茅盾 在“生 活上 ”和“思 想 上 ”遇 到 了什 么大 的矛盾 ，以 至要 以此作 為筆 名 ? 還 會 想“生 活 的全 部 " “、生 活 的重 心 "怎 樣 地 隱含在他 的作 品里 ? 茅 盾 所 要 傾 吐 的東 西 ，主要 指 什 么 ? 如 不傾 吐便會 對 不起 的人 是 誰 ，在 作 品 里 以什 么形 象 表 現(xiàn) ? 根 據(jù) 茅 盾 上 述 的 自述 ，也許 我 們 可 以大膽 地 問一 句 ：方 羅 蘭 與孫 舞 陽 的故 事 里 ，可 否有作 家 自己的感 情 牽 掛 ，即作 家所 說 如不傾 吐便 會 對 不 起 的 人 ? 沿著 這個 思 路 ，我們 還 可 以有一 些 大膽 的推測 和分 析 ：方 羅現(xiàn) 代 文 學(xué) 經(jīng) 典 蘭與孫 舞 陽 ，在《幻 滅 》里 原 本 是 否 就 是 未 來 派 軍 人 強(qiáng) 猛 和 閨 閣 癥 候 的嬌 小 姐 章靜 ，而 在《追 求 》里 ，則 變 為曼 青 與 章秋 柳 。茅 盾 曾說 式 過他有可能重新處理《蝕》的題材 ，如果真的如此 ，也許方羅蘭與 分 析 孫舞 陽就可貫穿全部三部 曲而成 為主線 了。我們之所 以這樣 判 斷 ，是 因為 章 靜 、孫 舞 陽 、史 俊 、李 克 、趙 赤 珠 、王 詩 陶 、章 秋 柳 當(dāng) 年都是在 S 大學(xué) (上海大學(xué) )的同學(xué) ，而曼青與章秋柳 曾經(jīng)有過 不尋常的關(guān)系“：章秋柳之善 于戀愛 ，曼青是親身領(lǐng)教過 的。”秋 柳 只是象征她 的身體狀態(tài) ，但她不是一個優(yōu)柔游移 的人 ，朋友們 都 說 她 的 肉體 是 女 性 ，而 性 格 是 男 性 。這 也 正 好 是 孫 舞 陽 的 寫 照 ：武 和 陽?！蹲非蟆返?三章有好幾段 文字 ，寫曼青 與章秋柳 昔 日 曾有過值得紀(jì)念 的感情 ，然而在今 日章秋柳 的感覺里 ，已經(jīng)找不 回來 了。因為她 在所 尋 求 的眾 多 刺 激 里 ，變 得 麻 木 了。然 而 章 秋柳 與曼青 和孫舞 陽與方 羅蘭 ，二 者談 話 的模 式是相 同的 ：女 方 控制著 主動權(quán) ，男方迷 惑不解 ，應(yīng)接 不 暇 。 這樣 ，我們把 三部 曲里 的主要人 物 打通 了 ，又把 主要人物 與 作 者茅盾 的關(guān) 系打通 了。這 有 助 于理 解 三部 曲發(fā) 展 的脈 絡(luò) ，有 助 于 理 解 作 品 對 于 作 家 的 重 要 性 o 《蝕》三部 曲分別 題 名 為 幻 滅 、動 搖 、追 求 。打 通 了來 看 ，可 以簡要表述 為 《：幻 滅》寫 失 望 ，《動搖》寫 懷 疑 ，《追 求》寫 悲 觀 。 我覺 得 在事 過七 十年之 后 ，在 這 20 世 紀(jì) 快 要 結(jié) 束 的 時候 ，來 研 究 這 三部 曲 ，不妨 可 以試 試從 正 面 的 、積 極 的意義 上來 看待《蝕 》 里 的失 望 、懷 疑 和 悲 觀 o 《幻 滅》寫 大革命 前 夕對 于革命 的幻 想 和革命 高潮 中的某 些 失 望 ，這 里 寫 的失 望 是 雙 重 的 ：對 于 大革 命 中某 些 政 治 現(xiàn) 象 的失 望 和對 于愛 情 的失 望 。作 者 寫 這 雙 重 失 望 ，也 就 等 于 對 于 當(dāng) 時茅 盾 的政治潮流有所批評 ，對 于靜 的人生路程肯定 中有揚(yáng)棄 。章靜 眾 在革命 高潮 中的武漢 ，短短兩個 月 ，工作換 了三次 ，每一 次都增 加 了幻滅 的悲哀 。靜不是吃不得苦 ，而是覺得無聊 ，她看透 了她 蝕 的同伴們的全副本領(lǐng) ，只是熟讀標(biāo)語 口號 ，外邊人譏諷政治工作 V 人員 為“賣膏藥 " ，能夠顛倒運(yùn)用現(xiàn)成 的標(biāo)語 口號 ，便 可 以做政 工 人員 。在婦女協(xié)會里辦幾 星期 的事 ，感 覺 得 也 是 一 種 敷 衍 應(yīng) 付 裝幌子 的生活 ，不是理想 中熱烈 的新生活 。在省工會辦事 ，單身 女子若不和人戀愛 ，幾乎罪 同反革命 ，至少 也是 封建 思 想殘余 。 此外 ，靜在早些 時候還有對 于學(xué)潮 的幻滅 ：許多 同學(xué)漸漸丟開 了 鬧學(xué)潮 的正 目的 ，卻 和“社 會 上 "那 些 仗 義 聲 援 的漂 亮 人 兒 去 交 際—— 戀愛 。還有對于每 El忙碌 的活躍 分 子 的幻 滅 ：原 來 不 過 是“跑腿大家”和“主義 的崇拜 者”。章靜 在愛情 方 面 ，也一再 經(jīng) 歷 幻 滅 。先 是 處 女 夢 的幻 滅 ：處 女 的甜 蜜 的夢做 完 時 ，那 不 可 避 免 的平 凡就從 你 頭頂 罩 下 來 ，直 把 你 壓 成 粉 碎 。你 無 助 地 暴 露 在男性 的本能 的壓迫下 ，只好取 消 了你 的莊嚴(yán)圣 潔 。然后 是愛 的希望轉(zhuǎn)變成愛 的事實之后 的幻滅 ：平淡無奇 ，快樂 的希望總不 叫人滿 意 。總之 ，章靜半 年來 的經(jīng)歷 和所 見所 聞 ，都 表示 人 生 之 矛盾 。一方 面是 緊張 的革 命 空 氣 ，一 方 面 卻 又有 著 普 遍 的疲 倦 和煩 悶?！耙獞賽邸背?了流行病 ，人們瘋狂地尋覓 肉的享樂 ，新奇 的性 欲 的刺激 。然 而 ，這 就是煩 悶的反 映 。在沉靜 的空氣 中 ，煩 悶的反 映 是 頹 喪 、消 極 ；在 緊 張 的空 氣 中 ，是 追 求 感 官 的刺 激 。 所 謂 戀 愛 ，遂 成 了神 圣 的解 嘲 。 《動搖》寫懷疑 ，寫在革 命 危 急關(guān) 頭對 一 些 革 命 理論 和策 略 的執(zhí)行 上 的搖擺 和思考 。如所 分析 ，方 羅 蘭之所 以搖擺 不定 ，是 因為他 經(jīng)歷 了大革命 的復(fù) 雜 性 ，是 因為他 從 根 本 上 來 思 考 大 革現(xiàn) 代 文 學(xué) 經(jīng) 典 命 中的一些政治現(xiàn)象 ：把土豪 劣紳 四個字造成 了無數(shù) 的新 的敵 癥 候 人 ，趕走 了舊式土豪 ，卻代 以新式 的插 革命旗 的地 痞 ，要 自由結(jié) 式 果仍得 了專制 。他懷 疑暴力革命 的方式 。在感 情 上 ，方 羅 蘭則 分 析 動搖 于愛情 與婚姻之 間 ，他 的懷 疑 所 指 向 的 ，是 他 自己 ，他 懷 疑 有 能 力 理 解 孫 舞 陽 的 感 情 。 《追求》寫革命過去之后的反思和人生選擇的悲觀。曼青的 悲觀包括兩個方 面 ：一 是對 于 民族命 運(yùn) 的悲 觀 ，二 是 對 于“浮 浪 的青 年”頹廢 的悲 觀 。曼青 的悲觀是一年 多政 治生 活磨成 的 ，是 做官做 出來 的一肚子氣 。他 的悲觀是他 看 到 當(dāng)時 的“時代病 "： 今 天不 知 明天事 ，沒 有一 個 人敢 說 他 的命 運(yùn) 有 多久 ，人人 只顧 眼 前 ，只為 自己打算 ，沒有理 由 ，沒 有 目的 ，沒有 主義 ，然 而說 的話 卻是 同樣 的好聽 ，有時簡 直懷 疑 到我 們 民族 的命 運(yùn) 和 民族 的能 力 ，甚至于不敢相信我們這 民族 有 自己的 目的。曼青 的憧憬 轉(zhuǎn) 了方 向 ，他 的最后 的憧憬 是教 育 。然 而“黨要 清 ，學(xué) 校 也要 清 "， 曼青 教育救 國的理想 完 全 失 敗 ，他 的理 想 女 性 的影 子 在 朱 近 如 身 上 一 天 天 暗淡 模 糊 ，但 朱 已成 了他“神 圣 的伴 侶 "。曼 青 像 三 個月前初離政界時一般 ，很感得疲倦 ，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 的最 后憧憬 了 ，而這 個 心 情 慢 慢 磨 平 了他 對 于 夫 人 的不 滿 。另 一方 面 “，浮浪青年”的情 況 也讓 他 悲 觀 。這伙 人 確 是 焦灼地 要 向上 ，但他 們 的浪漫 習(xí)性 終 究 拉 他 們 到 頹 廢 墮 落 。如 果 政 治 清 明些 ，社會健全些 ，自然他們會被納 入 正軌 ，可是在那 混亂 黑 暗 的時代 ，像他們那樣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 ，最終成 了 自暴 自棄 的 頹廢 者 ：浪 漫 派 的老 同 志 史 循 因 浪 蕩 過 度 ，驟 然 被 眩 暈 擊 中 ，吐 出腥 血 ；章秋柳 染上 梅 毒 ，這 位 好 奇 浪漫 的女 士 的前途 已是 一 片 黑暗 ；王詩 陶 、趙赤珠二位 女 士被 迫走 上賣 淫 的道路 ?？傊?，作茅 盾 品在一片悲觀氛 圍中，批評 了時代病和“浮浪青年”的頹廢 ，這是 杰 《追求》積極意義的所在 ，而且這是它的基本含義 。 《蝕》三部曲所表現(xiàn)的失望 、懷疑與悲觀 ，并不都是消極 的， 蝕 失望是有所批評 ，懷疑是有所思考 ，悲觀是有所 否定 ，因而可 以 龜掣尹 重新選擇‘。 ． 《 蝕》三部曲包含有政治和人文主義兩大主題 ，茅盾在 日后 的長篇創(chuàng)作 皆未脫離此軌道 。政治主題是作者 由政治家轉(zhuǎn) 向文 學(xué)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人文主題則是茅盾不倦地諦視人生和苦苦追 索人生意義的結(jié)果 ，也可謂是對文學(xué)研究會“文學(xué)為人生”傳統(tǒng) 的發(fā)揚(yáng) 。在這兩方面 ，茅盾都 以觀察 的深刻和技術(shù) 的獨(dú)創(chuàng) ，取得 卓 越 成 就 。 ‘ 1 997 年 5 月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