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27 總之,宋代是說話伎藝高度發(fā)展時代,其豐富精彩的口頭創(chuàng)作實 踐為元明白話小說準備了內容和技巧。 二 宋代說話人底本與說話方式 宋代說話人是如何收集說話題材的? 收集題材之后又是如何進 行說話表演的? 本節(jié)試討論宋代說話方式問題。 一般認為,宋代說話人在說話之前會理出一個說話的提綱,就是 說話的底本,然后再依照提綱講演。學術界認為這個假定的提綱是用 白話寫作的,是元明清白話小說的雛形或者是白話小說本身,稱之為 “話本’。代表觀點如魯迅認為“,話本"就是“說話人的底本’“,《新編 五代史平話》者,講史之一,孟元老所謂‘說《五代史》,之話本,此殆近 之矣’。① 魯迅為了方便理解“話本’這個概念,簡單解釋話本就是說 話人底本,并且也只是認為《新編五代史平話》“近’于講史話本(即講 史底本)。這個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此,一般研究者認為“平 話’就是說話人底本。胡士瑩把魯迅的觀點發(fā)展下去,他說“話本小說 就是‘說話,藝術的文學底本"。② 他以“話本小說概論’為書名,在他 的書籍里論述的是古代短篇白話小說,更具體地說是除長篇章回小說 以外的宋元明短篇白話小說,其中尤其以“清平山堂話本’“、三言’等 為代表,當然他和魯迅一致,把元刊平話《、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等簡略 的長篇也歸納進去,因為他們認為這些平話、詩話也是說話人的底本。 話本、話本小說的觀念由此定型:話本或者話本小說指的是說話人的 底本,是用白話寫作的,可以供閱讀的古代中、短篇小說。后來“話本 小說史’或者“話本小說集"的編著多數直接沿用這個觀點。 這個大家所熟悉的定義其實有許多矛盾:一、白話小說真的就是 來自說話人的底本嗎? 說話人底本是怎樣的,有沒有證據? 二、為什 么目前尚未發(fā)現像通俗小說那樣的宋代說話人底本? 因為宋代說話 是十分發(fā)達的,應該有很多說話的底本。三、短篇白話小說顯然是經 過很多人的創(chuàng)作而成的,屬于書面小說,而說話底本是口頭表演范疇 的劇本,二者本身有著根本的領域區(qū)別。 學術界也曾對宋代話本的說法提出過疑問。首先,文獻里記載的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3 年版,90 頁。 ②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5月版,1頁。2 8 元代平話研究 宋“話本’(白話小說)無法找到依據。章培恒認為現存的所謂宋話本 都靠不住,這些白話小說至多是元代的寫本或者刻本。① 其次,在此 前,增田涉就對話本的概念提出質疑,通過考查宋代文獻里的“話本” 含義,他認為“話本’就是“故事",這故事可以是 口傳的,不一定有 “本’,不一定是文本,不能等同于說話人的底本。② 他的說法對于魯 迅、胡士瑩的觀點是一個有力的挑戰(zhàn),引起大家對于話本定義的反思。 程毅中先生對增田涉的觀點作了辯駁,認為“故事’就不能稱為“本’, 話本必然是有本的,并指出底本有簡本和繁本兩種。③ 但是,我們在 看到元明時代有繁本和簡本存在的同時,又有什么證據認為這些今天 看到的繁本簡本的白話小說就是宋代說話人的底本呢? 宋代說話人 就是先寫作這個通俗的文本然后再去說話的呢? 故事可能有本,但是 也或許不是白話的本,而是另有其他形式的本。第三“,元明白話小 說’④的來源顯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根據說話人的表演結果記 錄下來并作改編,再刊印出來的。從內容上來看,元明白話小說顯然 是在竭力模仿說話表演,而不是模仿底本。 解決這些疑問的關鍵之一是切實地找到宋代說話的底本。如果 找到了說話人的底本,就可以回答底本是不是白話小說(話本小說)的 問題。宋代說話人的底本到底是怎么樣的? 首先,宋代筆記里說的“話本’是指故事,不是白話文的說話人底 本。已經發(fā)現的宋代筆記史料里,有三條提到了話本這個名詞,可是 這三條說的是傀儡戲和影戲的話本?!秹袅讳洝肪矶鞍賾蚣克?說: 凡傀儡敷演煙粉、靈怪、鐵騎、公案、史書歷代君臣將相故事。 話本或講史,或作雜劇,或如崖詞,……大抵弄此多虛少實。⑤ 對于這段話,解讀者打標點的方法各各不同,但是意思大致相同。這 里把故事、話本并舉,是說明它們可以作為講史、雜劇和崖詞等多種表 ①見章培恒《關于現存的所謂“宋話本’》,上海大學學報 1996 年第 1 期。 ②見[日]增田涉《論“話本’的定義》,譯文刊載于《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集》第 3 集,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1 年版。 ③程毅中《宋元小說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9 年版,238—242 頁。 ④學術界稱之為“話本小說”,因為容易產生歧義,這里不這樣使用。 ⑤[宋]吳自牧《夢粱錄》,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 2001 年 5 月版,290 頁。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2 9 演方式的素材,顯然故事和話本都是故事的意思?!抖汲羌o勝·瓦舍 眾伎》條說: 凡傀儡敷演煙粉,靈怪故事、鐵騎、公案之類。其話本或如雜 劇,或如崖詞。大抵多虛少實。① 這一說法與上條類似。但是意思更清楚了。該條還記載說: 凡影戲,乃京師人初以素紙雕簇,后以彩色裝皮為之。其話 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② 前兩條資料說的是傀儡戲的“話本’,后一條資料說的是影戲的“話 本’。前面第一條資料表達不清楚,有多種斷句的方法,但都很勉強, 總之很難讀清楚,但后兩條略好理解些。葉德均認為“說傀儡戲的話 本,有如說話人講說的講史書(題材)"。③ 認為傀儡戲和影戲借鑒的 是說話的題材,尤其是講史題材故事。胡士瑩則認為傀儡戲和影戲借 用說話人的話本是指借用說話人的撒砌打諢等表演方式。④ 顯然葉 德均的說法更符合事實。在高承的《事物記原》卷九說: 仁宗時,市人有能談三國事者。或采其說加緣飾,作影人,始 為魏吳蜀三分戰(zhàn)爭之象。⑤ 這里清楚地說明了影戲借用講史的“話本’就是借用其三國故事,而不 是表演方式。因此,增田涉認為宋代文獻中的“話本"的含義應該解釋 為“故事’,是所有敘事曲藝形式都可以演說的故事內容,并非是指說 話人專用的底本。上文已經說明了是“其說’,而不是其文。假定講史 人確實有通俗的故事梗概的底本,那么這個本子應該適宜于說話表演 ①[宋]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見[宋]孟元老等著,周峰點校《東京夢華錄 外四種》,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8 年版。 ②同上。 ③葉德均《戲曲小說叢考》,北京:中華書局 1979 年 5 月版,649 頁。 ④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 1980 年 5月版,93 頁。 ⑤[宋]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北京:中華書局 1989 年版。3 0 元代平話研究 而不是適宜于影戲表演,講史話本與影戲傀儡戲的話本又怎么能通用 呢? 合適的解釋應該是影戲、傀儡戲和講史的表演內容是一致的,他 們借用的是其故事而已,但是他們都沒有專門為表演寫定的專業(yè)腳 本,借用作表演的相同故事就是“話本’。因此,曲藝人的話本就是故 事,講史人的話本也是故事。民間傳說的故事、伎藝里表演的故事,本 來就可以作為說話的故事來源,作為說話人的底本。 說話人故事都有一定的根據,比如社會傳聞、史書記載等。社會 傳聞可以直接在表演時信手拈來,直接加入故事中去,因此,他們的故 事被指為“虛多少實’;而史書記載故事可以通過閱讀記憶直接獲得, 無須麻煩地重新進行底本編寫。因此,講史等說話表演雖然有底本或 者故事來源,卻未必是事先寫定而表演時照演的通俗文本。這種寫定 的文本是什么呢? 目前學術界普遍認定宋代說話人有用通俗語言寫好的、用作表演 使用的本子,并且認為這種本子甚至可以閱讀,相當于白話短篇小說 的雛形。人們習慣引用《古今小說敘》: 若通俗演義,不知何防。按南宋供奉局有說話人,如今說書 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 養(yǎng),仁壽清暇,喜閱話本,命內塢日進一帙。當意,則以金錢厚酬。 于是內趟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倩人敷演以進御,以怡天 顏。然一覽輒置,卒多沉浮內庭,其傳布民間者,什不一二耳。① 以此來說明,宋代說話人不僅有通俗的“文’,而且宋高宗作太上皇的 時候還很喜歡閱讀,并且認為“三言’中的一些白話小說就是宋代 話本。② 可是,這一說法有很多問題。 其一,這則資料不是宋代的,而是晚明天啟間(17 世紀初)的,離南 宋孝宗朝(12 世紀末)已經有 400 多年了,綠天館主人的這個說法有什 么依據呢? 實在找不到。與他的說法相近的是嘉靖間郎瑛《七修類 ①[明]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序》,見[明]馮夢龍《古今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 社 1958 年版。 ②胡士瑩認定三言中有40篇是宋代話本,見《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 5 月版,196~234 頁。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稿》卷二二: 小說起宋仁宗朝。蓋時太平盛久,國家閑暇,日欲進一奇怪 之事以娛之,故小說得勝頭回之后……① 其實,郎瑛的說法和綠天館主人的說法也有區(qū)別,除了南、北宋的時間 不同外,故事形式也可能不同。郎瑛說的是“奇怪之事’,顯然可以是 口說的故事,也可以是筆記的故事,形式如何,難以確定,可是綠天館 主人卻一口咬定是“話本’,并且“其文必通俗"。當然,無論是綠天館 主人還是郎瑛的說法本身都找不到宋代的證據:宋代的話本(相當于 雛形的通俗小說)現在根本找不到存在的充分依據。實際上,綠天館 主人的說法還和宋代的許多資料有潛在的矛盾,試看后面的分析。 其二,綠天館主人以明代說書來揣測宋代說話是根本錯誤的,宋 代說話和明代說書是兩種近似而又不同的概念。陳乃乾《三國志平 話 》“跋”說 : 吾國宋元之際,市井間每有演說話者,演說古今驚聽之事。 雜以諢語,以博笑噱;托之因果,以寓勸懲,大抵與今之說書者相 似。惟昔人 以話為主,今人 以書為主。今之說書人彈唱《玉蜻 蜓》《、珍珠塔》等,皆以前人已撰成之小說為依據。而穿插演述 之。昔之說話人則各運匠心,隨時生發(fā),惟各守其家數師承而已。 書賈或取說話人所說者,刻成書本,是為某種平話。如今之編京 劇譜者,蓋出自伶人口傳,非伶人依譜而成也。② 這里辨析得很清楚,說話者“演說古今驚聽之事",以“話"為主,就是講 故事,不一定有先寫好的本子;而說書人“皆以前人已撰成之小說為依 據’“,而穿插演述之’,就是說說書人有已成的白話小說為依據。明代 的說書人當然也有已經寫好的通俗小說作為依據,比如柳敬亭說武松 故事,盡管增益很多,可故事來自《水滸傳》一書則是毫無疑問的。但 ①郎瑛《七修類稿》,其卷二二辨正類之“小說’,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2001 年 8 月版,229 頁。 ②轉引自陳汝衡《說書史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7 版,51 頁。3 2 元代平話研究 是,宋代說話人在說“武行者’①時,又哪里有《水滸傳》作依據呢? 可 見,說話與說書根本不同,以說書的表演方式來推測說話表演方式顯 然不準確 。 其三,南宋的確有供奉局,但是供奉局里收羅的說話名角顯然是 說話給皇上聽,而不是提供“話本’給皇上看的。宋代筆記史料記載了 許多“元系殿前供話’的著名說話人,比如王六大夫、王防御,以講史供 話于御前;孫奇等以小說供話于御前。②《武林舊事》卷七《乾淳奉親》 條 又記 : 上(宋孝宗)侍太上(宋高宗),于欏術堂香閣內說話,宣押棋 待詔,并小說人孫奇等十四人。③ 這就是南宋供奉局的所為:他們組織說話藝人給太上皇和皇帝做說話 表演。讓說話人把話本給皇帝閱讀,而不表演給皇帝觀看,事實上也 不合情理。雖然綠天館主人沒有直接說供奉局說話人給皇帝看話本, 可是聯(lián)系上下文的意思很容易造成這樣的誤解,必須辨析清楚。因 此,宋代說話人所重視的是說話的表演,并非是“必通俗’的“其文’,這 種“必通俗’的“其文’是否存在都是一個問題。因為宋代流傳下來的 可靠資料里還沒有發(fā)現過這種“必通俗’的“其文’。 其四,內踏輩也是說話給皇上聽,不是寫“話本’皇帝閱讀。比如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九: [邵青受招安]先是杜充守建康時,有秉義郎趙祥者,監(jiān)水門。 金人渡江,邵青聚眾,而祥為青等所得。青受招安,祥始得脫身 歸,乃依于內侍綱。綱善小說,上喜聽之。綱思得新事編小說,乃 令祥具說青自聚眾已后蹤跡,并其徒黨忠詐及強弱之將,本末甚 祥,編掇次序,侍上則說之。故上知青可用,而喜單德 忠之 忠義。④ ①[宋]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 ②[宋]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山東友誼出版社 2001 年 5 月版, 121—131 頁。 ③同上書卷七《乾淳奉親》,140、141 頁。 ④轉引自程毅中《宋元話本》,中華書局 1980 年版,17 頁。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33 “內侍綱’就是內趟輩(太監(jiān)),是一個善于取悅皇上的有心人.’他把當 時有趣的故事搜集記載下未 (所謂搜集“閭里新聞’,正如綠天館主人 說的一樣),等待皇帝有閑暇和興致的時候說給皇帝聽。這里顯然也 是講故事給皇帝聽,而不是把底本呈給皇帝看。 從上述四個方面的分析可見,宋代人欣賞的是說話人的說話表 演,綠天館主人說的那種宋代人閱讀的“其文必通俗’的“話本’是沒有 依據的。 值得注意的是“,邵青小說’這條資料的珍貴性還表現在,它指出 了說話人在說話之前曾經搜集資料,并且對資料進行了整理編輯。這 種資料的價值就在于提供說話的故事,這顯然就是說話人的底本。程 毅中先生因此認為說話人有底本。這種底本與綠天館主人所說的“文 必通俗’的“話本’,二者最根本的區(qū)別是:前者是宋代說話人肯定有 的,后者是宋代說話人可能沒有,而由現代學者推測出來的;前者是說 話的資料,其形態(tài)尚須進一步考證,后者卻被臆測為雛形的白話小說; 前者是和口頭表演說話緊密聯(lián)系的,屬于口頭表演的范疇,后者是與 書面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的,屬于書面文學的范疇。本文所要尋找的是前 者——宋代說話人的底本。 侍奉皇上的內踏很有心,會把故事記載下來后再說給皇上聽,那 么,把說話作為謀生手段的藝人應該也有記載故事的底本。只是今天 我們還能找到這些底本嗎? 南宋說話人已經有了許多說話題目,是否這些說話題目都有底本 呢? 一般說來,這些說話題 目中應有作為故事來源的底本。但是,孫 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里認定這些題目都是白話小說的標題,顯然 是受綠天館主人的“其文必通俗’的“話本’說法的影響,是誤解。仔細 閱讀《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我們對說話人的底本是什么會有進一步 的認識 。 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 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煙粉傳奇,素蘊胸次 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兑膱灾尽窡o有不覽《,繡瑩集》所 載皆通。動哨中哨,莫非《東山笑林》;引倬底倬,須還《綠窗新 話》。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 舉斷模按師表規(guī)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只憑三寸舌,褒貶是非; 略咽萬余言,講論古今。說收拾尋常有百萬套,談話頭動輒是數3 4 元代平話研究 千回。① 這里開篇就指出,說小說關鍵在于“多聞’。《夢粱錄·小說講經史》也 說“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為幕士請給,講諸史咸通……記問 淵源甚廣耳’。顯然也是強調“記問淵源甚廣’。王六大夫是優(yōu)秀的講 史家,他的經驗也在于多記??磥恚粋€說話人,首先要記性好,能記 很多故事。所以對于小說說話人的訓練是“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 代史書’。做到胸中記住千萬個故事,才能“談話頭動輒是數千回’,在 表演的時候就能游刃有余。說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 合。沒有熟悉的千萬個故事在心中,恐怕難以做到。說話人會隨機地 “捏合’發(fā)揮,這在先前的準備提綱里不一定有,但是,如果記得的故事 多,那么隨機的表演就會左右逢源,說得流暢自如。顯然,說話人在說 話前的故事準備是多方面的,也是不確定的,不可能先寫好了,再來表 演,那該多么乏味! 不僅小說家說話不能寫定底本,講史家更不能這 樣做,像王六大夫講諸史咸通,如果每一史寫一個底本,大概他也不用 去說話了,光撰寫底本的時間就夠他費的。何況,底本并不能對說話 有根本的幫助。史書上的記載比他寫的更好、更接近歷史原貌。而 且,他還敷演《復華篇》和《中興名將傳》,顯然這是別人寫的文章,他來 講述。② 因此,他們的底本,不是寫好的照演的白話小說,而可能是一 個故事資料的集合,也可能是別人寫作好的傳記傳奇之類。小說家當 然以小說集為底本,而講史家則會以正史、野史為底本。 其他一些歷史資料也側面說明了這一點。比如宋代鄭樵《通志》 卷四九《樂略》,在記敘“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間’時,就說: 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經傳所言者數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 言;東方朔三山之求,諸葛亮九曲之勢,于史籍無其事,彼則肆為 出入。③ ①[宋]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 ②胡士瑩認為《復華篇》是賈似道的門客為賈似道吹噓襄陽之役而寫作的文章。 見《話本小說概論》61 頁。他認為王六大夫還編有相關的話本,從行文來看,王 六大夫編寫的話本不一定有,他應該是據《復華篇》《、中興名將傳》等文章加以 發(fā)揮表演 (敷演)。 ③[宋]鄭樵《通志》卷四九《樂略》,北京:中華書局 1987 年版。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3 5 其實,這里也已經點明了說話人的故事往往來自史籍等文字記載,說 話人表演時在文字記載的基礎上做發(fā)揮。所以說話人的底本就是史 書的文字記載。并不一定需要寫作話本,其創(chuàng)作過程是在口頭上完成 的,并非用文字完成的。 《醉翁談錄》不僅論述了宋代說話之小說家訓練說話的方法、說話 表演的過程,而且把底本的名稱也點了出來。概括起來,說話人的底 本應該有兩種。一種是直接使用別人編寫好的故事集,比如《太平廣 記》《、夷堅志》等,另一種是自己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編輯好的針對性更 強的底本,比如《綠窗新話》和《醉翁談錄》本身。現在就這兩類底本來 做一個論述。 第一種,直接使用別人已經編好的故事集作為底本?!坝讓W《太平 廣記》,長攻歷代史書’是不假的。說話人對于《太平廣記》的熟悉程度 是驚人的。只要細作分析,在《醉翁談錄》的 106 篇小說家說話題 目 里,就有 20 篇的題材出自《太平廣記》,具體情況如下: 《崔智韜》見卷四三三《崔韜》和卷四二七《原化記· 天寶選人》; 《鐵甕兒》即卷三一八引《稽神錄》的《彭虎子》《;大槐王》見卷四一六 《江叟》《;人虎傳》見卷四二七《李徵》《;推車鬼》見卷三一九《周臨賀》; 《呼猿洞》疑即卷四四五《孫恪》《;柳參軍》見卷三四---(華州參軍》《;鶯 鶯傳》見卷四八八《鶯鶯傳》《;章臺柳》見卷四八八《柳氏傳》《;李亞仙》 見卷四八四《李娃傳》《;崔護覓水》見卷二七四《崔護》《;種叟神記》見 卷一六《張老》《;竹葉舟》見卷七四《陳季卿》《;黃粱夢》見卷八二《呂 翁》《;粉合兒》見卷二七四《買粉兒》《;馬諫議》見卷一九《馬周》《;許 巖》見卷四七《許棲巖》《;西山聶隱娘》見卷一九四《聶隱娘》《;驪山老 母》見卷六三《驪山姥》《;紅線盜印》見卷一九五《紅線》。① 這里還不包括其中的“張良’“、吳保安’、“裴航’等屢次被說話人 使用的故事。可以說,宋代以前的題材多數是從《太平廣記》中選出 的??梢?,說話人直接用《太平廣記》作為說話底本是不假的。當然, 《太平廣記》是小說集,錄自《太平廣記》實際上也是錄自唐五代及以前 的傳奇志怪小說。因為《太平廣記》收錄很全,所以說話人可以輕松地 通過這部類書獲取各種故事。對于說話人來說《,太平廣記》自然而然 ①主要參考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和譚正璧《話本與古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 社 1985 年版)《、古本稀見小說匯考》(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1984 年版)等書。3 6 元代平話研究 地承擔了說話底本的作用。“六十家小說’(今存的殘本稱《清平山堂 話本》)里《五戒禪師私紅蓮記》結尾說“雖為翰府名談,編人《太平廣 記》’。① 這個故事以宋代為背景,顯然不是從《太平廣記》中取材的。 但是這說明了說話人取材于《太平廣記》者太多,以至于他們也弄不清 故事來源了,弄不清的都大概地說是取自《太平廣記》。 除《太平廣記》以外《,夷堅志》《、青瑣高議》等也是非常著名的。 一個說話藝人如果持有《青瑣高議》,讀熟里面的好故事,把它們說演 出來大概不成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再另外編寫白話故事的底本然后 講演,顯然是多余的。一般認為《,青瑣高議》里的七字標題與說話有 關,胡士瑩還證以《水滸傳》白秀英說唱招牌上標著“豫章城雙漸趕蘇 卿’字樣,學者認為這是當時的說話標題。顯見說話人可能直接以《青 瑣高議》作為底本說話,而七字標題還有可能并非作者劉斧擬定,而是 后來使用《青瑣高議》作為底本的說話人加上的。 第二種,專門精選之后重新編寫的底本(故事集)。這方面《,醉翁 談錄》本身就是一個證明?!蹲砦陶勪洝烦デ懊娴膬善撐恼撌稣f話 的過程和要領外,后面幾乎都是說話的材料,有詩詞、笑話、小故事和 長故事。許多人曾談到該書是一本重要的說話參考書,我認為該書應 該是一本說話人的教科書兼說話底本。這里限于篇幅,不作詳細討 論,只略述該書的內容結構。該書在內容上分為以下方面:一是論說 話要領的論文《舌耕敘引》1 卷;二是小故事 5 卷,如庚集卷二的花判公 案類、庚集卷一的閨房賢淑類故事等;三是笑話 1 卷,如丁集卷二嘲人 綺語;四是詩詞題詠及其相關故事 4 卷,如乙集卷二婦人題詠、戊集卷 二煙花詩集等;五是較長故事 9 卷,這方面內容是主要部分,總計 20 卷。在第五類內容里,錄有著名故事柳毅傳書、劉阮天臺遇仙、裴航、 王魁負心、李亞仙、章臺柳等。所謂“白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 砌’②,在這里都可以找到材料。作為一本說話人的教科書《,醉翁談 錄》無疑是最合適的。從廣義上說,除了首篇論文外,其他可以作為說 話資料的東西都是說話的底本;從狹義上說,若只以故事為說話人底 本,上述第五類內容就是說話人的底本。這個結論會讓許多人意外, 因為這些故事不是用白話寫的! 這就應該反省我們固有觀念的誤區(qū): ①見《清平山堂話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版。 ②[宋]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3 7 說話人的底本一定要用白話寫作嗎? 應該注意的是,宋代文學雖然有俗化的趨向,可是宋人寫詩詞散 文或者記錄筆記,還沒有真正使用過白話文。那為什么要認定說話人 用白話編寫底本呢? 雖然說話人表演時用白話,可是宋人讀書和寫作 的習慣應該是使用文言文,一個人從小讀的書籍都是文言文《( 太平廣 記》、歷代史書都是文言的),讀書應考都使用文言文,El常寫作的書信 等也是文言文,整個社會的寫作風氣都是用文言文,且文言文記錄故 事還可以節(jié)省筆墨;如果說話人記錄故事用白話文,反倒是不合情 理的。 與此相類《,綠窗新話》更可以讓我們確信那是一部說話人的底本 集。該書有以下特征:一、全書 1 54 篇故事都是愛情故事,就是《醉翁 談錄》中所說的小說家的傳奇、靈怪、煙粉故事;二、全書故事幾乎都是 經典之作,適合說話的需要;三、全書標題全用七言;四、故事內容只是 梗概。 分析這幾個特點,就很清楚這本書的作用了。一、故事很多,但不 詳細寫出,基本上閱讀價值不高,它的價值顯然是說話人用來輔助記 憶的底本,相當于提綱筆記。這就是魯迅所謂提綱、程毅中先生所謂 簡本,不過不是用白話寫作而是用文言寫作的。這些故事在唐宋的傳 奇筆記小說中都出現過,把它們再改寫一遍顯然沒有多大的意義,而 縮寫用來輔助記憶卻很有用。該書現在有兩種排印本,都是由周楞伽 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周楞伽因為該書內容太簡略,無法讀 懂,就根據其他書籍進行增補,結果因為大大改變了該書的原來面貌, 遭到許多研究者的反對,于是又重新校點,在文后指出出處并以注釋 的方式補充故事。① 二、這些故事都是我們在說話中常見的,非常適合說話的。譚正 璧指出《,綠窗新話》足本共 1 54 篇,其中為《醉翁談錄》卷首《舌耕敘 引》所列話本名目取材的有《:張建封家妓吟詩》,即《舌耕敘引》的《燕 子樓》《;金彥游春遇會娘》即《錦莊春游》《;崔娘至死為柳妻》即《柳參 軍》《;張公子遇崔鶯鶯》即《鶯鶯傳》《;張倩娘離魂奪婿》疑即《惠娘魄 偶》《;張浩私通李鶯鶯》即《牡丹記》《;沙吒利奪韓栩妻》即《章臺柳》; ①見《綠窗新話》,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8月版和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年2月 版。3 8 元代平話研究 《文君窺長卿撫琴》即《卓文君》《;李娃使鄭子登科》即《李亞仙》《;崔護 覓水逢女子》即《崔護覓水》《;薛嵩重紅線撥阮》即《紅線盜印》《;郭華 買脂慕粉郎》即《粉盒兒》。以上共 12 篇。① 因為《綠窗新話》是愛情 類故事(當時稱作傳奇、煙粉類)的專集,沒有《醉翁談錄》里的其他類 別如神仙、桿棒之類的故事,所以,12 篇的分量在《醉翁談錄》所列的傳 奇、煙粉類說話名目中占的比例就不少了。也正是因為《綠窗新話》是 一本分類標準很規(guī)范的專集,更使我們確信它是來自小說家說話人之 手的說話底本集。翻開《綠窗新話》,滿紙都是對后代說話影響深遠的 故事。 三、從文字上看,標題全用七字,用詞淺顯而不尚文采,比如“劉阮 遇天臺女仙"“、裴航遇藍橋云英"“、王仙客得到無雙’“、韓夫人題葉成 親’之類。這些標題一般會點出故事主人公的名字、主要事件等,好處 在于一看就知道內容。從內容上看,文字極簡練。以下錄《李娃使鄭 子登科 》全文 : 李娃,長安娼女也。天寶中,有滎陽公子,應科長安,見娃姿 色絕代,情甚相慕,徐往叩門。娃整妝而出。生盡徙囊橐,家于李 氏之第。歲余,資財蕩盡。姥日“:女與郎相知一年,全無嗣,竹林 神,報應如響,薦酹求子,可乎?’生與娃同詣。信宿,娃先歸。郎 繼至,舊宅扃鎖甚密。鄰人日“:姥移居矣。’生惶惑抱疾,邸主令 執(zhí)幃,獲其值以自給。適遇生父來京師,曰“:志行如此,污辱吾 門?!拗當蛋俣ァ=浭?,披衣裘,持破甌,巡閭巷丐食。 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娃聞其聲,連步而出,抱其頭,以繡 被擁入,長慟曰“:此良家子,昔驅高車,持金蕩盡,母子設計逐之, 令其失志。今 當與此子別 l\所詣。’姥許之。稅一隙居,與生沐 浴。娃曰“:可溫習藝業(yè),以志于學?!龤q而業(yè)大就,遂登科甲,授 成都參軍。娃 曰:“今 日復子本軀矣! 某不相負也。’送至劍門。 生父拜成都府尹,生遂投刺謁之,具陳本末,日“:娃送某至此,當 令送還?!溉铡埃翰豢伞?筑館備禮以迎之。娃婦道甚修。生累遷 清顯,娃封沂國夫人。② ①見譚正璧、譚尋《古本稀見小說匯考》,浙江文藝出版社 1984,8—12 頁。 ②[宋]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年2月版,136 頁。第一章 從說話到平話的歷史性飛躍 3 9 全篇 400 余字,是白行簡原著《李娃傳》的十分之一,但這已經是《綠窗 新話》里最長的一篇了。這么簡練的故事提綱,其作用顯然不是閱讀, 參照“引倬底倬,還須《綠窗新話》’的說法來看,就是為說話收集資料 而編寫的。 四、從作者署名來看,不署作者名是元明以后小說家的習氣,因為 在當時人看來通俗小說算不上什么著作,只是掙錢謀生的手段。此書 作者署名為“皇都風月主人’,故意隱藏 自己的真名。按“,皇都’應該 是杭州“,風月"指男女情感“,主人’為專業(yè)管理之人。他應該是一位 專說愛情故事的說話人。 綜上所述《,醉翁談錄》和《綠窗新話》可以確定為宋代說話之小說 家藝人編寫的底本。在《六十家小說》中還有兩篇文言通俗小說,大概 直到明中期,用文言文記錄故事也還為說話人常用。 那么講史家有底本嗎? 他們的底本是怎樣的呢? 前面提到的王六大夫“,諸史咸通’,他大概也沒有時問來寫作很 詳細的底本,如果有底本,也是十分簡略的文言本子。他們的底本也 可以分為兩種形式:一是直接使用歷史書,比如《漢書》《、資治通鑒》 等,或者把《復華篇》《、中興名將傳》等算在內;二是根據需要作的簡 編,或許是文言文的,不得而知。 第一類,如《夷堅志》里有一則說《漢書》的資料: 乾道六年(1 1 70)冬,呂德卿偕其友王季夷(蝸),魏子正(羔 如)、上官公祿(仁)……四人同出嘉會門外茶肆中坐,見幅紙用緋 帖其尾云:“今晚講說《漢書》。’相與笑曰:“班孟堅豈非在 此耶?’① 從說話名稱來看,直呼為《漢書》,大概正如《醉翁談錄·小說引子》說 的“,得其興廢,謹按史書’。從《東京夢華錄》說的“霍四究,說三分’, “尹常賣《,五代史》’直呼史書名稱來看,講史人就是以史書為底本來 講故事的。宋代筆記里記載的講史家姓名里有某萬卷、某進士、某解 元等,顯見這些人都有豐富的歷史知識,他們能夠直接從史書中提取 故事。他們“長攻史書’,獲得歷史故事,然后直接通俗地講給看官聽。 ①[宋]洪邁《夷堅支志》丁集卷三《班固人夢》條,北京:中華書局 1981年版。4 0 元代平話研究 如果是這樣,那么講史人的底本(正史)當然是文言的。后來的歷史小 說也證明,司馬光《資治通鑒》和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等書曾經對講史 人起過重要的參考作用。這些史書對于講史人來說,是非常合適的故 事底本。 第二類,以前代說話創(chuàng)作好的13 傳故事為底本,以自己記錄的歷 史綱要為底本。這樣的宋代底本現已很難見到了?!缎瓦z事》經反 復證明屬于元代作品,大部分也是用文言寫作的宣和年間史料。從一 些旁證也可以看出,講史者并不排斥文言《,夢粱錄·小說講經史》還 說王六大夫“蓋講得字真不俗’,可見,講史家在語言表達上也可以雅 一些。從宋代講史演變過來的的歷史小說如《三國志通俗演義》等,也 使用淺近的文言敘事。所以,講史家的底本也不大可能用白話寫作。 因此,現在盛行的用明代“六十家小說’“、三言"等來推測宋代“話 本’(白話小說)和以明清藏書家的判斷來推斷宋代白話小說的做法是 不可靠的。我們可以承認《碾玉觀音》等短篇小說的內容曾在宋代被 說話人口頭敷演過,可并不是已寫成了白話小說。從簡略的元代的殘 頁《新編紅白蜘蛛小說》可以推測“,三言’里的《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① 是明人的作品,不可能在宋代產生。此問題可以參考美國學者韓南 《宋元白話小說:評近代系年法》。② 前文引述的章培恒《現存所謂的 “宋話本’》也論述過這個問題。 說話人底本的作用是有限的,它只是提供了故事題材。說話效果 的好壞,關鍵得靠說話人的“敷演’。所謂“靠敷演令看官清耳’,即是 作鋪張的表演和描述,從而產生驚頑起懦的感染力“:說國賊懷奸從 (縱)佞,遣愚夫等輩生嗔;說忠臣負屈銜冤,鐵心腸也須下淚。講鬼怪 令羽士心寒膽戰(zhàn),論閨怨遣佳人綠慘紅愁。說人頭斯挺,令羽士快心; 言兩陣對圓,使雄夫壯志。談呂相青云得路,遣才人著意群書;演霜林 白日升天,教隱士如初學道。疃發(fā)跡話,使寒門發(fā)奮;講負心底,令奸 漢包羞?!? 在明代初期以后,許多說話人是瞎子,那么寫好的底本對于他們 就更沒有意義了。他們只是把故事記在心中,臨場時發(fā)揮而已。說話 ①《醒世恒言》卷三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6 年版。 ②見王秋桂編《韓南中國古典小說論集》,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79 年 版。 ③[宋]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