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文學活動，開始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這樣一個時期：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的反帝反封建運動，已經把中國歷史推近了黎明期，而暗夜仍然不愿從生活中退走，中國大地上還印著舊時代的大塊陰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反映著這個時代，描繪著今天與明天、光明與黑暗參錯更迭的歷史畫面。一代知識分子，不是在思考著“絕對精神”一類純粹抽象的命題，而是在思考中國的未來命運……

老舍主要是以小說家而非思想家的身份，承擔了他所理解的任務的。小說家的老舍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重要的貢獻，是他對市民階層、市民性格的藝術表現(xiàn)，和對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民族化的獨特道路的探索。他由上述兩個方面，拓展了進步文學反映生活的領域，豐富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藝術傳統(tǒng)。作為小說家，老舍的貢獻是如此獨特、不可替代，以至任何一部對于老舍的文學成就缺乏充分估價的文學史著作，都不能指望得到學術界的承認；而如果從現(xiàn)代文學的形象畫廊中摘下屬于老舍的藝術形象，整個現(xiàn)代文學都將因之而黯然失色。

一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沒有產生如同“人間喜劇”、《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的足稱一時代紀念碑的藝術巨構，文學作品中的現(xiàn)代中國的形象，應當說，是經由幾代作家之手而共同構筑的，是一種集體的藝術勞動的成果。這里，作家的藝術個性首先就在于，他們是從什么角度，即由哪個社會階層、社會中哪部分人的命運、要求、生活感受出發(fā)，去觀察、反映民主革命的歷史過程，以及由這種觀察、反映所達到的對于時代本質的揭示的程度。反映著不同作家不同的思想特色、生活經驗的“獨特角度”，是作家藝術個性、作品風格的重要標記。

“藝術家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善于提煉自己個人的——主觀的——印象，從其中找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客觀的——東西，他并且善于用自己的形式表現(xiàn)自己的觀念?！?/p>

老舍及其藝術的獨特性首先在于，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杰出的市民詩人，是中國市民階層最重要的表現(xiàn)者與批判者。這不僅是指，他的藝術世界幾乎包羅了市民階層生活的一切方面，顯示出他對這一階層的百科全書式的知識，更重要的是，他經由對自己的獨特對象——市民社會，而且是北京市民社會的發(fā)掘，達到了對于民族性格、民族命運的一定程度的藝術概括，達到了對于時代本質的某種揭示。

小說家老舍的藝術個性，正是依賴了他的特殊的對象世界而形成的。這一世界對于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是那樣重要，以至不僅他的作品的社會內容，而且他本人的審美趣味，他的藝術修養(yǎng)，他的世界觀的積極和消極方面，都必須由他所生活和賴以取得創(chuàng)作素材的那個環(huán)境來解釋。

選擇題材領域，并在對這一領域的發(fā)掘中形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題，老舍在這里經歷的過程，也正是他的小說思想和藝術不斷發(fā)展和走向成熟的過程。

當二十年代后期，老舍以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敲叩文學殿堂的大門時，他并沒有贏得引人注目的成功。在這部小說以及相繼問世的《趙子曰》、《二馬》中，偏見和藝術上的幼稚、粗糙結合在一起，妨礙了人們對于這個作家的風格與巨大潛能的認識。然而，才華，即使在不成熟的形式中，也照樣要閃灼的。對于老舍的這些早期作品，人們可以指摘它的散漫，指摘它思想的膚淺和缺乏為文學所珍視的時代感，卻不能不為其中生動逼真的市民生活畫面、呼之欲出的市井間小人物的形象而擊節(jié)嘆賞。眼光明敏的批評者，由這些與沙礫混在一起的零金碎玉，也可以有把握地預言這位作家的未來成功。

由三部小說發(fā)端，中經《小坡的生日》，老舍進入他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在豐收的三十年代，老舍小說在描寫對象的多樣與統(tǒng)一中逐漸呈露出自己的面目。而在探索追求的途程中，值得作為標志刻上路碑的，是《離婚》與《駱駝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