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作真誠的期待:期待中國現(xiàn)今評論家卸下一種“思想重負”,打破一種定型的觀念,即“他所代表的總是一個萬無一失的思想體系”,“他所下的每一個判斷都總是關于真理的聲譽”。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更以十分果斷的語氣闡發(fā)了上述的觀點:“對于整個理論進程來講,不成熟是絕對的,成熟是相對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就中國的文學理論及評論現(xiàn)狀而言,可怕的不是‘不成熟’和片面性(只要此一片面正常地得到彼一片面或眾多片面的補充駁詰),而是那個過分成熟的、駕凌萬物之上的唯一正確的成熟?!?(《通往不成熟的道路》)他的這些言論,表現(xiàn)了他并不令人擔心的一代青年勇猛的文學思考。黃子平?jīng)]有要求別人走向他那懷有極大警惕的“成熟”——那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性格中被鑄造得圓潤精滑、玲瓏剔透的“成熟”,令人可怕的八面圓通的“成熟”。他自己也以他的有鋒芒的,甚至帶著天真的熾熱的沖撞進入文壇。黃子平的這種早熟的關于“不成熟”的呼吁,正表現(xiàn)了他對中國文化“深淵”的熟悉和理解。所有的疑懼和警惕,均產(chǎn)生于這個理解之中。要是說他是一塊橋板,則這塊橋板的木質(zhì)是與腐朽無緣的。在通往文學彼岸的途中,這一代人所展現(xiàn)的無負自己世紀的精神是鮮明的。
黃子平以他的大學畢業(yè)論文《從云到火》開始了他獨特的文學批評活動。也許這篇論文充分的概括能力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但最為動人的還是他對于公劉詩中那一團火的發(fā)現(xiàn)和向往。從那時起,這位青年評論家便以包裹著一團烈火的冷峻的批評風格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這是火。不是那呼呼作響的跳動的火,不是那種耀眼的閃亮的火,而是一種不動聲色地散發(fā)熱力的火,甚至是一種以冷峻的外表包裹著的火?!薄稄脑频交稹伏S子平把握這位詩人從云到火的創(chuàng)作歷程的準確性,在于他一開始就把藝術的思考和關于人民命運的思考聯(lián)系在一起,在他的藝術評論中躍動著對于時代和人民命運的關切,他能夠把這種嚴重的關切包容在并不激烈的語言形式中。他追求的是實質(zhì),而不是表面的效果。猶如他論述的“如云的火和如火的云”,他能夠精到地以冷峻的外表包裹著火。黃子平的批評藝術個性一下子就得到顯示。他能夠以與他的年齡并不相稱的成熟體現(xiàn)出他以激情裝裹的充滿進取精神的“不成熟”。
文學批評在現(xiàn)階段的前進,體現(xiàn)在批評家多少意識到改變那種固定的單向的價值判斷為多面的綜合的價值判斷的必要性。文學批評的層次感開始以異常豐富和繁復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黃子平說過:“真正的藝術品大概總是多層次、多結構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由此可以推及:有價值的對于藝術品的評論,也應當如此。在對于文學批評的繁榮的爭取中,黃子平的批評活動不僅是嚴謹?shù)模ㄔ谕吶酥?,他似乎比誰在下筆時都更為矜持。他的思路活躍、宏闊與他的吝于筆墨謹慎為文似乎構成了一種背反),而且也是豐富的。他總是在他涉及的范圍內(nèi)尋找尖新的命題,出乎意料而又引人注目地開掘著批評的新范疇。如他很早就關注于詩歌的時空意識的研究;在短篇小說的研究中,他從“結構—功能”的角度作了新的開拓;近年來他更致力于文學語言學的研討;他的力作《同是天涯淪落人》更是以對于一個敘事模式的抽樣分析的方法為審美批評開了一個新生面。黃子平對于各個作家作品的微觀研究,作家如對林斤瀾的創(chuàng)作的綜合考察;作品如對《綠化樹》、《你別無選擇》等所發(fā)表的見解,都以體現(xiàn)了作者獨到見解的睿智與深刻給人以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