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紅高粱》:“戀祖”情結(jié)與酒神精神
耐人尋味的是,和現(xiàn)代文學階段小說家族主題中“祖”的衰落相反,“祖”在20世紀90年代家族主題小說中被反復強化,如《紀實與虛構(gòu)》《紅高粱家族》等。在這些作品中,“祖”的強壯、自由和當代“孫”的蒼白、畏縮的形象相對比,“祖”常常意味著生命力、民間精神和某種民族精神的凝聚力。這是一種回歸,但決不是對傳統(tǒng)家族制度的回歸,而是在當代生活的浮躁性、無根性之中,作家對傳統(tǒng)文化精神本能的一種尋找,它傳達了現(xiàn)代文明本身的某種無能和缺陷,也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生存的某種危機意識。
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不斷講述“我爺爺奶奶”的故事,“我”醉心于“爺爺奶奶”感天動地的豪邁和野性,對自己的種的退化痛心疾首,紅高粱家族是生命、性、張揚的象征,“我”卻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做白日夢的城市游蕩子。《紅高粱家族》也敘述了“我爺爺奶奶”的愚昧和殘酷,作者似乎陷入了“戀祖”的文化自足心理之中,“祖”的張揚和“孫”的蒼白以及“父”的缺席相互纏繞,作者本人在時空中任意營造自己理想中的家族模式。在某種意義上,家族史被抽取出來,置換成一場浪漫的民間傳奇故事,正史與野史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完成了當代文學從啟蒙到反啟蒙的書寫。而這一反叛正是對當代文學過于濃重的理性精神大膽突破,個體旺盛的生命力被第一次從美學的角度得到贊美;從家族主題嬗變的角度來說,《紅高粱家族》對民族精神、家族精神做了一個全新的闡釋,家族的精魂不僅僅是文化禮儀的傳承,更多的是對生命的熱烈投入,帶著任性、無拘無束的自由沖動。莫言崇拜尼采的“酒神精神”和由此而達到的沉醉境界,“它意味著無拘無束的本能的解放,是動物沖動和神性沖動的同時爆發(fā),沉醉就是把個人還原為構(gòu)成它的集體本能和因素,是自我的彌漫和擴散”。也許莫言最能理解動物沖動和神性同時爆發(fā)的內(nèi)在和諧性,因此,“父”的誕生不是在充滿腐敗氣息或文化傳統(tǒng)的高院深宅,而是在充滿原始氣息的荒野之中??梢哉f,莫言所寫的既是“我”的家族歷史,也是他心中的家族精神歷史。在更高意義上,或許還隱含著對一個族群生命力越來越退化的擔憂。當作品中的“我”回到“故鄉(xiāng)”時,深為自己一身的“家兔子氣”而羞愧,感到愧對祖先的豪壯、野性與敢愛敢恨的浪漫情懷。在這里,作者也包含著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與對民族生命力退化的擔憂。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里,家族“祖”的形象——“我奶奶”身上承載著作者對兩套話語的敘述,一套是對家族血性歷史、對革命的向往,另一套則是對個體的自由、對生命力的向往。這兩套話語在中國傳統(tǒng)家族文化中是相悖存在的,但在莫言這里,國家話語/家族命運、正史/野史、家族文化/當代政治、性/愛卻被非常完美地融于一體,也完成了當代家族小說的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