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文體常常褒“義”貶“利”,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所謂“仁義而已矣”,“王何必曰利?”義利之辨,有必要把性善性惡之辨拉在一起來考慮。雖然荀子也曾提出過“性惡”,但幾千年來,“性善”論的確占有壓倒優(yōu)勢。正史文體常以水來比性,水(性)是不動的,因而是善的,為惡者只是水之動;不過,當然是逆動了。站在反對黨立場的李贄卻陰陽怪氣地說:“夫私(惡)者,人之心(性)也?!?這就是說,人從本性上就是惡的、自私的,也正是這樣,人在本性上才是真正不講“義”單曰“利”的動物。從民間百姓觀察世界的角度那里長出的小說文體,看到了太多這方面的事實,也就在潛意識深處認可了李贄的說法。對小說而言,“利”的本質(zhì)在“財”。比如《金瓶梅》,在生殖器高高勃起的背后,矗立的是惡以及由此而來的“貪”(財、利),它的結(jié)論是“這世上無一不是烏龜王八蛋”——“惡”使之然也。雖說《金瓶梅》一書“乃采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西門慶也” ,它的真正用意是想寫出“上自蔡太師,下至侯林兒輩,何止百余人,并無一個好人,非迎奸賣俏之人,即附勢趨炎之輩” 。張竹坡說,西門慶是混賬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敬濟是小人,而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不得叫作人,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枉為人也。 惡導(dǎo)致貪(利),似乎僅是一窗之隔。西門慶說得好,即便是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人只要有錢,就是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走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老了的潑天富貴——財能帶來一切,在惡的統(tǒng)攝下,你敢說不是如此這般嗎?總之,正史文體站在自身世界感一邊一相情愿地鼓吹人性善、唯義是舉,沒想到作為文體的小說三下五除二就將這層騙人的鬼把戲給拆除了: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等輩,在正史話語看來是絕對應(yīng)該成為圣人或準圣人的,在公開場合,他們也正是這么看待自己的。楊義先生在評價唐傳奇《魚服記》時說,它以魚服取代官服而倒過來看世界的謀略, 實在是小說顛覆正史文體的一絕。這差不多正是魯迅所說的“諷刺”,因為這種種特質(zhì)都掩蓋在儒道互補的正史話語之下,成了最常見的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