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講述(2)

守夜人囈語 作者:敬文東


李洱確實像個“詭詐”的歷史學家一樣,在小說敘事中,高度利用了歷史的聲音化來獲得歷史的真相(不過,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當然是值得打引號的真相),最起碼,他“解決”了一個重要問題:葛任作為革命者、苦悶者、失敗者的一生,尤其是作為知識分子型的革命家尷尬的一生,在講述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展示或“再現(xiàn)”。三個敘事人的講述在對葛任生平的描述上,也確實起到了承前啟后的敘事學作用。從他們的講述中,在他們有聲的言辭中,我們拼貼出了一副葛任之為葛任的全景圖:一個堅定而又動搖的革命家,一個確信而又充滿懷疑主義的知識分子,一個勝利了的失敗者,一個失敗了的勝利者,一個死于含義曖昧不清的“愛”的刀劍下的悲劇性人物——而歸根結(jié)底,這個復雜的人物被包裹在層層聲音組成的多重紗衣之中,對后人來說,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甚至就是聲音的產(chǎn)物。而這,才是小說家李洱的真正目的之一。

像一大把馬克思所謂正試圖對利潤蠢蠢欲動的資本,李洱為了達到為自己設置的目的,既躍躍欲試地賦予了講述(即歷史的聲音化)過分的可信度,又興高采烈地高度透支了這種可信度——長篇小說《花腔》的主體構架,就是非常機智、非常幽默地建立在這上邊的。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似乎不能輕易認為三個敘事人“有甚說甚”、“哄你是狗”和“本著對歷史負責的精神”,沒有透露出絲毫真實的訊息,而“花腔”在它力不及“七寸”時偶爾透露出來的值得打引號的真相,也為真實訊息的出現(xiàn)提供了支持。

但“花腔”的自為運作和本質(zhì)定義,從一開始就給這些講述者的講述,打上了喜劇色彩和狂歡色彩:它讓他們盡可能多地出夠了洋相。他們越是信誓旦旦,他們距離真實性就可能越遠;距離真實性越遠,就使得講述和真相之間的差距越大。這就是說,歷史的聲音化并不是它暗示的那樣必然表征真實,借用孫子和文子的話說就是:“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聽也?!?聲音也是可以做假的——難道謊言不首先是一種動聽的、悅耳的、撩人心志的聲音嗎?而這,直接傳達了花腔導致的戲謔性的喜劇效果。

伯高?帕特里奇(Burgo Partridge)從近乎于力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規(guī)律的角度精辟地說過:“任何節(jié)制都會帶來某種緊張狀態(tài)……于是,各式各樣的緊張狀態(tài)就導致了一種釋放,即狂歡?!?但歷史,尤其是早已花腔化了的歷史,并不懂得什么叫節(jié)制,它天然就呈現(xiàn)出了狂歡色彩,它天生就是個縱欲狂,它向來都在用滔滔不絕的腔調(diào)戲弄我們,它渾身上下都是奔涌不息的力必多,只是我們將它誤以為是節(jié)制的、理性的,并美其名曰“客觀的歷史規(guī)律”?!翱陀^的歷史規(guī)律”是人的思維出于各種目的,強加給歷史事件的觀念虛構物,并不是實存的事件或事件的狀態(tài)。所以,真正看清楚這個問題的人,在對歷史的陳述上,傾向于采取和伯高?帕特里奇相反的思路:正因為歷史是狂歡的、縱欲的、非理性的,所以要在敘述中給它充分節(jié)育。李洱一方面動用了“花腔”的聲音特性和戲謔特性,另一方面,又限制它們在自身跑道上的漫無邊際,將它們限制在小說敘事的境域之內(nèi)。但這并不是什么“歷史規(guī)律”所致(再說一次,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只存在于觀念和思維中,不存在于事實中),而是小說寫作者與“花腔”的整體語義之間相互搏斗、相互妥協(xié)的結(jié)果。這是一個不斷與詞語商量從而反歷史狂歡化的艱苦過程,是對伯高?帕特里奇觀點的反向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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