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花腔化需要聲音的縱欲術(shù)和語言的縱欲術(shù)來體現(xiàn),李洱也恰如其分地找到了歷史的花腔化所需要的一般話語方式。我將這種一般性的話語方式稱之為普通話。普通話是指在特定的歷史階段,飽具權(quán)力、權(quán)勢色彩的可通行、可公度的話語流,類似于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所謂“全面管理的語言”。 它既具有滔滔不絕的語勢(以保證自己理由在握、道理在手),也具有高度的擠壓力——對其他話語方式將形成極大的威懾,以期保證自己的無限權(quán)威性。普通話就是歷史的花腔化在聲音和文字方面的表現(xiàn),它合乎歷史的花腔化在語調(diào)、聲音和“語法”方面的要求。在李洱的小說中,普通話包括兩個組成部分:革命話語和小說所包納的時空形式中不同時代、不同空間中的時尚話語。李洱的幽默在于,他經(jīng)常有意識地命令三個敘事人——尤其是阿慶和范繼槐——在講述中故意搞語言方面的“拉郎配”:阿慶在講述死于1943年的葛任時,經(jīng)常把“文化大革命”語言套在葛任身上(比如“狠斗私字一閃念”、“毛主席說”),范繼槐在2000年向人講述葛任時,也將20世紀90年代的時髦詞匯套到葛任身上(比如“酷”、“哇噻”、“崔永元”、“實話實說”)。這樣做不僅僅是幽默的需要,也曲曲折折暗示了:普通話是如何掌握群眾的,如何讓群眾一開口說話就下意識地使用普通話暗含的權(quán)力,來為自己壯膽。這正如羅蘭?巴爾特幽默之言所謂:語言“既不反動,也不進步,它只不過是法西斯,因為法西斯不是阻止人說話,而是強迫人說話”。 不過,這歸根結(jié)底和歷史的花腔化,尤其是歷史的狂歡化有關(guān)。
普通話最大的功能是促成了歷史的花腔化,并最終創(chuàng)造了歷史。因為那種被稱之為“歷史”的東西,并不是過往事件的排列史,而是過往事件在聲音和語言文字中的敘述史。按照羅蘭?巴爾特的看法,幾乎所有的年表、編年史、匯編表現(xiàn)出的實在的“過去”,都是沒有意義的,意義只存在于“組織完好的、流動性的話語中”,歷史就在這種聲音化或文字化中,才有了超越“固定”、“事實”的豐富性。 在李洱小說的時空形式中,這當然具體地涉及了歷史倫理敘事和愛與死的倫理學。實際上,后兩者既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中介、橋梁,也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必要技術(shù)和巴爾特所謂的“寫法”:歷史倫理敘事以天縱的“必然性”豪情,要求所有人對它采取臣服的態(tài)度;愛與死的倫理學則以它經(jīng)不起來自心靈推敲的“闡釋學循環(huán)”,最終導致了一種無情的哲學,盡管它貌似非常多情。阿慶為了救出葛任,殺死了他的同僚楊鳳良,為免除后患,還一并殺了楊的姘頭以及他們的小孩,并將全部尸體拋入河中。手段之殘忍,連同樣志在搭救葛任的白圣韜也看不下去。但阿慶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振振有詞地向前來調(diào)查葛任的“革命委員會”成員說:
你們問白圣韜在干啥?咳,快別提了。他甚至比不上一條魚,魚還知道吃敵人的肉,啃敵人的筋呢??伤?,竟然敵友不分,拉著俺的手,問俺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屁話!腦袋長在俺肩上,肩膀長在俺身上,俺怎么會不知道?階級斗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當俺把那一家三口扔到河里喂魚的時候,俺其實就是在創(chuàng)造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