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印象式批評的比較
英國十九世紀末的佩特( Walter Pater )和王爾德( Oscar Wilde ),主張批評是藝術創(chuàng)造,著重個人所得的印象,論者遂冠其說以“創(chuàng)造的批評”、“美感的批評”或“印象式批評”等名目。以創(chuàng)造的批評和美感的批評稱詩話詞話的形象語批評,真是恰當不過。亞里士多德的《 詩學 》嘗謂悲劇作家的一切本領,都可由學習得來,唯獨創(chuàng)造隱喻( metaphor )的能力是——且改用曹丕的話——“雖在父兄,不能以教子弟”的。形象語的批評,就是隱喻的批評。要做到譬喻貼切,非功夫到家不可?!?石林詩話 》卷下有一則云:“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初日芙蕖,沈約稱王筠為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為,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于造化之妙,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脫手,雖是書寫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fā)之在手,筠亦未能盡也。”可見評者要出語精當,令人首肯,殊非易事。錢振锽《 謫星說詩 》云:“李杜詩如金擘海、香象渡河,此二語已屬膚庸無謂。”錢氏罵的是嚴羽。大名如滄浪仍會引起不滿,遑論其他!
印象式批評家創(chuàng)造隱喻時,也許花過心血,也許胡言亂語。無論如何,一大串晶瑩閃爍,珍珠似的形象語,寫出來之后,批評家回顧一下,也可自我陶醉一番了。批評變成了創(chuàng)造,批評家的樂趣——即佩特所強調(diào)的pleasure ——正在這里。這種瀟灑作風與今日學院式批評嚴肅刻苦的寫作態(tài)度比較起來,真有天壤之別。至于那些摘句式的初步印象陳述,只說意境如何,神韻如何,寫來更覺不費吹灰之力。英國十八世紀文豪瓊森( Samuel Johnson )博士,在第77期的Idler上撰文指出有一種詩是“容易的詩”( easy poetry )。批評也有“容易的批評”,詩話詞話的印象式批評屬之。最近夏志清先生序吳魯芹先生的散文集《 師友·文章 》時,說為了想知“結(jié)構(gòu)派”( structuralism )批評理論的究竟,“讀了兩本入門書,叫苦連天。……‘結(jié)構(gòu)派’理論簡直有些像微積分,比我們中學里讀的代數(shù)、幾何,難上幾倍。”筆者個人的經(jīng)驗是:翻閱Culler的Structuralist Poetics 一書,不能終卷,轉(zhuǎn)而改讀此君為增訂版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 所寫的Structuralism 一條,以為一定比較簡明淺顯了,殊不知仍然讀得十分吃力,至今對此派理論,仍然在半懂半懵、將信將疑之間,以后非繼續(xù)好好學習不可。由此推想,用結(jié)構(gòu)派理論寫出來的批評,一定非“艱難的批評”莫屬了。
本文所說的詩話詞話印象式批評,到了上一段,才牽涉到英國十九世紀末的所謂印象式批評。在英語文學界里,印象式批評是個習見的字眼。現(xiàn)代批評家中,艾略特、衛(wèi)穆塞特( W.K Wimsatt )、布魯克斯( Cleanth Brooks )和韋勒克( Rene Wellek )的論著里,都提及過。艾略特且曾對印象式批評嗤之以鼻。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似乎還沒有專文專書討論佩特和王爾德等人的所謂印象式批評。衛(wèi)、布合著的批評史里,第二十二章用寥寥數(shù)語指出印象式批評家喜用隱喻和涉及人身和感情幾個特色,此外,就只花了兩頁左右篇幅摘錄了佩特和王爾德的《 批評哲學 》。對于印象式批評的手法,一點較為詳盡和深入的描述也沒有。韋勒克厚厚幾大卷的《 近代文學批評史 》( 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 ),第四卷專述十九世紀下半期的批評,也沒有辟用專章,以詳論印象式批評。不過,韋勒克在分析佩特的批評那節(jié)中,卻對他的所謂印象式批評有深中肯綮的評論。一般人提到佩特的“印象式”手法,以至泛論“印象式”批評手法時,每以他品評曠世名畫《 蒙娜麗莎 》那段文字為代表。韋勒克正確地指出:“那段文字既不代表他的手法,也不代表他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