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話詞話的印象式批評(8)

中西新舊的交匯 作者:黃維樑


剛才提到的《 雨村曲話 》,是名符其實的曲話;而此書上卷談元代作家和作品,下卷談明清作家和作品,條理是劃然可見的。

顏元叔先生在《 印象主義復辟? 》( 1976年2月29日至3月1日刊于《 中國時報 》的《 人間 》副刊 )一文編了個“小鬧劇”,劇情如下:“佛朗士在書齋里,隨手拔下架上一本皮面燙金的書,隨意翻開任何一頁,讓他的靈魂滑入字里行間,優(yōu)游潛浮于辭藻的漣漪,同時左手持著唇間的煙斗,右手在拍紙簿上信筆書寫‘好呀!妙呀!硬是要得’等印象?!辈⒁源吮葲r中國傳統(tǒng)詩話詞話的批評。這出鬧劇,用以寫照《 漁洋詩話 》、《 隨園詩話 》以及《 飲冰室詩話 》的“批評”態(tài)度,也許頗為傳真;如果用以形容其他的詩話詞話如《 白雨齋詞話 》,則陳廷焯如泉下有知,必定抗議不迭。陳氏不但各代詞集詞選都讀過,連詞話等批評方面的著述,亦廣為涉獵。他寫作詞話,本著的是學者專家嚴肅的態(tài)度。其書卷一至卷五,簡直可當作詞的批評通史來讀。趙翼撰《 甌北詩話 》,態(tài)度的嚴肅毫不比陳廷焯遜色。觀其詩話,則甌北老人所稱“取諸家全集,再三展玩”,當非虛話。趙翼用心于詩,前后數(shù)十年,和張炎在詞方面“用功逾四十年”一樣,二人都是資深的游藝之士。

詬病詩話詞話的人,又以為其用語“朦朧晦澀”,對此非常不滿。詩話詞話是很難逃得脫這項罪名的,上文也曾同聲責難過。可是,《 人間詞話 》以境界論詞,品評以前,先說明何謂境界,并提出了大境小境、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等好一堆術(shù)語。雖然王國維所下的若干定義仍不夠明朗,而《 人間詞話 》后半部的實際批評,更把這些用過功夫界定的術(shù)語,拋到九霄云外;至少,境界說曾給予我們一個分析性的表象( 參看拙文《 王國維〈 人間詞話 〉新論 》 )。如果說《 人間詞話 》在反叛用語朦朧不清這個傳統(tǒng)中,成就有限,則《 白雨齋詞話 》的表現(xiàn)應(yīng)是有目共睹的。此書一開始便清楚地界定“沉郁”的義蘊,然后持著沉郁這把尺度,縱評歷代作家和作品。陳廷焯對沉郁先界定后品評的做法,與現(xiàn)代新批評家先說明何謂反諷、何謂矛盾語、何謂間接法( method of indirection ),然后以這些概念衡量古今作品的風尚,若合符節(jié)。

詩話詞話的批評,大多非常籠統(tǒng)而概括。唐詩宋詩之別,是最為人常道的。錢鍾書《 談藝錄 》一開始就討論這個問題,當然引了不少二分法的例證。不過有個相當生動的二分法,錢氏未及征引,有點可惜?!?四溟詩話 》卷一引《 霏雪錄 》曰:“唐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這則形容,兼籠統(tǒng)概括和形象語而有之,當為印象式批評的難得樣品。中國的山水畫,視境極大,多為崇山峻嶺、凌云巨瀑的氣魄雄偉之作。筆者猜想,印象式批評的概括性,可能和山水畫的大境界不無心理上的牽連。翁方綱《 石洲詩話 》卷四云:“唐詩妙境在虛處,宋詩妙境在實處。”翁氏似乎把唐宋詩看成一大幅山水畫,畫面里上有清虛的云,下有密實的石,清虛的是唐詩,密實的是宋詩。

然而,詩話詞話的作者,也有視界很小、專于細微處著眼的。顏元叔先生大力提倡新批評,成效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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