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秋天帶來的傷感,結(jié)合他的身世和時局,盡情表達出來,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杜甫的《登高》,時間和空間背景,與《秋興》差不多,而其悲懷更有過之?,F(xiàn)代的讀者,諷誦杜甫這些詩篇,除了感念一代詩圣的凄苦、欣賞千載詩宗的藝術之外,還可以把這些作品,拿來印證現(xiàn)代西方的一些文學理論?!?秋興 》太長了,這里取《 登高 》。
當代影響深遠的大批評家佛萊(Northrop Frye),受了弗雷薩(James Frazer)、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雍格(Carl Jung)的啟示,奠立了“基型論”(archetypal criticism)的批評學說。佛萊為文學作品整理出很多公式,看到了文學作品的很多內(nèi)部規(guī)律。這些公式和規(guī)律,乃從分析、歸納古今的大量文學作品而得來。他稱它們?yōu)榛停?archetypes )。例如,佛萊這樣描寫幾種主要文類( genre )的特色:
(1)喜?。合喈斢谝蝗罩兄?,一年中之春,一生中之誕生。
(2)傳奇:相當于一日中之午,一年中之夏,一生中之結(jié)婚或取得勝利。
(3)悲?。合喈斢谝蝗罩兄瑁荒曛兄铮簧兄桦x、衰、亡。
(4)諷刺詩文:相當于一日中之夜,一年中之冬,一生中之死亡、解體。
佛萊又比較了喜劇和悲劇的情調(diào)和意境,指出兩者的對立。這里僅略述關于悲劇的部分。在悲劇中,人往往是孤獨的、被遺棄的;所出現(xiàn)的動物則是野狼、兀鷹之類;植物則為邪惡的森林,或為荒郊高原;礦物則為沙漠、廢墟之類。
佛萊不諳中國文學;他的歸類,由于野心極大,涵蓋古今,難免會不周延,會出現(xiàn)很多例外。然而,拿佛萊的理論套在杜甫的《 登高 》上面,卻仿佛如一套度身定做的西裝,穿在定做者身上,剛剛好。
《 登高 》是一首充滿悲劇情調(diào)的詩,而其悲哀,詩中第五、六句最能扼要集中地道出來。羅大經(jīng)在《 鶴林玉露 》中指出,杜甫這兩句詩,包含了整整八層意思:“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凄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边@兩句算是“詩眼”,上文和下文只是用來渲染氣氛和情調(diào)而已?!?登高 》寫秋天,寫衰疾老詩人的孤獨,寫荒郊高原,所用的意象,正是佛萊所說“悲劇”的種種基型意象( archetypal image )?!?登高 》沒有清楚交代晨昏;然而,就“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幅圖畫來說,我們總不會聯(lián)想到早晨吧。( 范仲淹的《 岳陽樓記 》有“薄暮冥冥,虎嘯猿啼”之句,寫的是昏,不是晨。 )
錢鍾書在小說《 靈感 》中,以幽然的口吻,這樣說明中西方文化風俗的不同:“我們招手,手指向下,他們招手,硬派手指朝上;我們禮拜時屈腿,他們行敬禮反而舉手;他們男人在沒結(jié)婚前向女人屈膝求愛,咱們男人結(jié)婚以后怕老婆罰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別扭!……我們死了人穿白,他們死了人戴黑……”
當然中西之異,還可以無限地條列下去。不過,我們也可以列舉出中西方相同的地方:都招手,都行禮,都有戀愛和婚姻,都悼念死去的人,……
秋,是令人感傷哀悼的季節(jié)。杜甫之外,雪萊( Percy B. Shelley )也把西風、落葉、死亡與秋天連在一起:
狂放的西風啊,你是秋天的浩氣,
你并不露面,把死葉橫掃個滿天空,
像鬼魂在法師面前紛紛逃避,
……
讓它們在那里低低冷冷地躺下
每一片都像尸首在墳里發(fā)僵。
( 此為《 西風頌 》片段,中譯出自卞之琳手筆;卞氏譯文典雅精致,極為難得。 )
其他悲秋的中西詩篇,還有很多很多,要引的話,就和“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一樣,篇幅容納不下。佛萊認為秋天充滿悲劇情調(diào),《禮記·祭義》說:“秋,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愴之心?!眲③恼f,詩人在秋天時“陰沈之志遠”,也頗有悲涼氣氛。心同理同,中西如一,又提供了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