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適的語文觀與三十年代的反撥(8)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杜甫有時也拿典故來寫想象。他詠明妃詩句:“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便很見功夫見想象。紫臺是漢宮名,“一去紫臺連朔漠”意思是由漢宮出發(fā)到匈奴那里去,這么大的距離給他一句寫了,妙處便在紫臺,由紫臺連得起朔漠,于是“一去紫臺連朔漠”,仿佛是對對子,讀之覺其自然,事實卻很不自然,比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還”還要快過多少倍了,比我們現(xiàn)在坐飛機還要快。一句還不自然,接有“獨留青冢向黃昏”句則文章是天生的,非常之自然。而事實杜甫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費了很大的氣力。妙處在青冢這個故事,相傳明妃冢草獨青,而這個美的故事只當作一個典故用,“向黃昏”是詩人的想象,是文生情,也正是情生文,于是這兩句真是活的了,而且是從典故的死灰里復燃的。換一句話說,沒有典故便沒有詩。其余如詠宋玉“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以及寫他自己漂泊西南天地之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俱是以典故寫想象。五溪衣服句很費力,卻能生動。五溪蠻的衣服是染色的,這是典故,我們在避難時也有此情景,同著當?shù)赝寥隋塾紊剿?,尤其是過年過節(jié)看了他們男婦老幼穿著新衣服花花綠綠的,我們與之共天上的云、眼前的山光水色了,熱鬧得很,故杜甫曰,“五溪衣服共云山。”有這一句則“三峽樓臺淹日月”一點也不空,都是詩人的實景了。

在具體描述舊日詞章之不同風格的時候,廢名其實已經(jīng)幾乎勾勒出了我希望稱之為“現(xiàn)代性”寫作的一個獨特傳統(tǒng)了。入選到他心愛的作家行列中的,陶潛之外,有庾信、杜甫、溫庭筠、李商隱等。他指明這個系列的初始乃是六朝文章:“六朝文不可學,六朝文的生命還是不斷的生長著,詩有晚唐,詞有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脈也。”與此相對的,是胡適所贊賞的“作詩如作文”、“作文如說話”的系列,“所謂白話詩家蘇黃辛陸這一些人”。廢名直言他們寫韻文同我們現(xiàn)在亂寫散文是差不多的:“他們?nèi)鄙僭姷母杏X,他們有才氣,所以他們的詩信筆直寫,文從字順,落到胡適之先生眼下乃認為同調(diào),說他們做的是白話詩?!睆U名認為,新詩未來的方向,非但不是胡適珍愛的白話詩家,反而是胡適所丑詆的溫李,因為后者有典故,有辭藻,有跳動的想象,有敏銳的感覺。所以他戲稱:“新詩的發(fā)展出來與當初提倡者的意思不同,好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西半球,他以為西半球是東半球,是印度,而其實是美洲,出乎發(fā)現(xiàn)者的意外了!”

廢名講“以往的詩文學”,是立足于“新詩”而言的,有一份讓讀者溫故而知新的心思。他認為:“我們從新詩人的詩的創(chuàng)造性又可以知道古代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舊詩到后來失掉了生命徒有軀殼的存在,而這個詩的生命反而在新詩里發(fā)見,這些關(guān)系都是無形中起來的,理會得這個關(guān)系乃見出新詩發(fā)展的意義?!边@比朱光潛的看法更符合20世紀三十年代現(xiàn)代派詩人的實際。朱光潛1948年還認為新詩所必須解決的問題之一,是如何“接得上過去兩千余年中舊詩的連續(xù)一貫到底的生命”。差不多同時,廢名卻已經(jīng)在評點現(xiàn)代詩人時將他們與古典詩聯(lián)系起來了。例如,他說卞之琳的詩“真?zhèn)€像溫飛卿的詞”,“卞詩有溫的秾艷的高致,他卻還有李詩溫柔纏綿的地方了?!彼终f,林庚的詩“在新詩中很自然的,同時也是突然的,來一份晚唐的美麗”,而朱英誕“在新詩當中他等于南宋的詞”。廢名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將新詩與舊詩加以比較,并從中發(fā)現(xiàn)六朝、晚唐和南宋一脈而下的那一古典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得到了延續(xù)。

原載《記憶與書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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