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籟新聲(3)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1928年,徐志摩在介紹聞一多所譯的白郎寧夫人十四行詩時,說:

這是一件可紀(jì)念的工作。因?yàn)椤吧袒[體”那詩格是抒情詩體例中最美最莊嚴(yán)、最嚴(yán)密亦最有彈性的一格,在英國文學(xué)史上從湯麥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這四百年間經(jīng)過不少名手的應(yīng)用還不曾窮盡它變化的可能。

其實(shí)在1925與1926年間,他自己也曾譯過沙孟士的十四行詩 Amoris victima 兩首,不過要到1931年7月,徐志摩才動手寫了一首商籟體詩,作為生前最后一個手編詩集《猛虎集》的《獻(xiàn)詩》,后以《云游》為題發(fā)表在他主編的《詩刊》上。無論以什么標(biāo)準(zhǔn)來看,都可以算作徐氏最好的詩之一: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diǎn)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

因?yàn)槊啦荒茉陲L(fēng)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徐志摩寫詩喜歡押偶韻,他翻譯沙孟士的兩首十四行詩也通篇用了偶韻。西洋的十四行詩這樣押韻的不是沒有,如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1793-1864)的一首Hay Making就是,但畢竟出格。這首《云游》,前八行用了偶韻,也屬罕見,可算是變格中的變格了,但是我們得承認(rèn),這首詩偏宜押偶韻,因?yàn)橐浜稀霸朴巍钡娘L(fēng)姿。結(jié)果呢,音調(diào)非常自然,節(jié)奏十分輕快。

這自然輕快的效果之造成,除了偶韻的使用,還有三個重要因素。

一、前八行三度跨行:“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在過路時點(diǎn)染了他的空靈”,使得行斷而句不斷,句法騰挪靈動之至,與詩中所寫的對方那種不粘不滯的瀟灑態(tài)度吻合無間。

二、特別頻繁地使用了雙聲疊韻技巧。雙聲如“自在”“綿密”等,疊韻如“輕盈”“逍遙”“卑微”“點(diǎn)染”“空靈”“憂愁”“湖?!钡取M鯂S《人間詞話刪稿》第二條謂“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節(jié)處多用雙聲”,正好解釋此詩的音節(jié)為何如此和雅。

三、前八行與后六行之間的一“轉(zhuǎn)”(turn),用了“頂針”的修辭手法:“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首尾蟬聯(lián),重復(fù)述說,造成聲音上的小停頓,激起意義上的大落差。末行再次疊用“盼望”二字,生出最后一個波瀾而至于平復(fù)。

以上三個因素,“跨行”很西化,“雙聲”“疊韻”與“頂針”又很有舊的淵源。徐志摩最好的詩篇總是如此,結(jié)體與造句是良性的西化,而用語又是恰到好處的古典風(fēng)味,如《再別康橋》、《偶然》等,都是。這首《云游》更是因難見巧,用了道地的中文,寫了道地的十四行詩。針對梁實(shí)秋“用中文寫sonnet永遠(yuǎn)寫不像”的觀點(diǎn),徐志摩曾說:

我卻以為這種以及別種同性質(zhì)的嘗試,在不是僅學(xué)皮毛的手里,正是我們鉤尋中國語言的柔韌性乃至探檢語體文的渾成,致密,以及別一種單純的“字的音樂”(Word-music)的可能性的較為方便的一條路。

這首《云游》,在嚴(yán)謹(jǐn)?shù)氖男械母窬謨?nèi)舒展自如,果然做到了“柔韌”“渾成”“致密”,用現(xiàn)代漢語譜寫出了“字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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