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能否利用十四行體寫出佳作,不僅要看詩人對這一異域的形式的理解與掌握程度,而且受到中國固有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的隱性制約。
一個詩人有沒有出色的形式感,常常能夠通過十四行詩加以檢驗。比如,戴望舒和穆旦也曾寫過十四行詩,雖然都只是聊備一格。戴望舒的《十四行》(1927)“夜雨飄落在你披散的鬢邊”,韻式為AABB,AABB,CCC,DDD,被王力批評為“格律最差”,“音數(shù)極為參差不齊,也不合于商籟的規(guī)矩”。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了穆旦的身上。前面一章中我已經(jīng)提到,他的《詩四首》(1948),用的雖是十四行體,然而詩行忽長忽短,韻腳忽有忽無,只徒具十四行的輪廓而已??磥硭麄z都屬于對精嚴工巧的詩體很不講究的那種人了,其實不然。戴望舒的《十四行》是他的少作,其不懂十四行詩的規(guī)矩是可以原諒的;穆旦的《詩四首》則創(chuàng)作于他的鼎盛時期,仍然不理會這個規(guī)矩就說不過去了。
再說,寫作之外,還有翻譯。如何處理一首十四行詩的翻譯問題,也能見出一位詩人的形式感的優(yōu)劣。這方面,戴望舒和穆旦恰恰成為對比。1947年,戴望舒出版了他譯的波德萊爾《〈惡之花〉掇英》,收詩二十四首,其中有十一首十四行詩。戴望舒無一例外地,依照原詩的音數(shù)與韻式加以對譯,結(jié)果,真的做到了王佐良所說的,“首首是精品”。我們來看下面這首《入定》:
乖一點,我的沉哀,你得更安靜,
你吵著要黃昏,它來啦,你瞧瞧:
一片幽暗的大氣籠罩住全城,
與彼帶來寧謐,與此帶來煩惱。
當那凡人們的卑賤庸俗之群,
受著無情劊子手“逸樂”的鞭打,
要到奴性的歡慶中采擷悔恨,
沉哀啊,伸手給我,到這邊來吧,
避開他們。你看那逝去的年光,
穿著過時衣衫,憑著天的畫廊,
看那微笑的悵恨從水底浮露,
看睡在涵洞下的垂死的太陽,
我的愛,再聽溫柔的夜在走路,
就好像一條長殮布曳向遠方。
第二個四行確實較弱,可這是原文本身的弱,而譯作完全做到瓦雷里所說的:“這首詩的最初幾句和最后幾句卻有著那樣大的魔力,竟使中間一段不覺得拙劣,而且容易被當作虛無而不存在。”
對于戴望舒來說,翻譯波德萊爾的首要意義是:“這是一種試驗,來看看波德萊爾的質(zhì)地和精巧純粹的形式,在轉(zhuǎn)變成中文的時候,可以保存到怎樣的程度?!笨梢姶魍姹M管寫的是自由詩,可他對中國現(xiàn)代詩形式問題仍然強烈地關(guān)注著。但穆旦似乎并不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至少不像戴望舒那樣“煞費苦心”。這從他的十四行詩譯作約略可知。晚年的穆旦,譯過奧登兩個十四行詩組,即《在戰(zhàn)時》的二十七首和《探索》的十首。可是,符合十四行詩押韻規(guī)定的,只有前一組的第三首“只有嗅覺能有感情讓人知道”,和后一組的《道》“每一天都有一些新的附錄”,其余的都未能遵守十四行詩的韻式規(guī)定。這也就是我為什么說“穆旦顯然缺乏奧登那樣的形式感和語感,更談不上后者特具的音韻的魅力”的根本原因。
六
馮至《十四行集》出版之后,朱自清相信,十四行詩從此建立了基礎(chǔ),無疑將會在中國詩里活下去。他說:
無韻詩和十四行值得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別種外國詩體也將融化在中國詩里。這是摹仿,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到了頭都會變成我們自己的。
無論是試驗外國詩體或創(chuàng)造“新格式與新音節(jié)”,主要的是在求得適當?shù)摹皠蚍Q”和“均齊”。自由詩只能作為詩的一體而存在,不能代替“勻稱”“均齊”的詩體,也不能占到比后者更重要的地位。外國詩如此,中國詩不會是例外。
朱自清講這個話是在1943年,迄今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六十年?,F(xiàn)在看來,他的預(yù)言大抵落了空:自由詩對格律詩壓倒性的存在有目共睹,外國詩體的試驗并沒有持續(xù)下去,中國詩的新形式也沒有確立起來。
就十四行詩而言,六十年來不是沒有人寫過,而且寫的人還相當多,但成績很差,再也沒有達到過卞之琳和馮至那樣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