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苦功通神(1)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苦功通神——杜甫與瓦雷里、艾略特詩的創(chuàng)作論之契合

在中國古典詩人中,杜甫最具有藝術(shù)上的自覺意識;而在西方現(xiàn)代詩人里面,保爾·瓦雷里(Paul Valéry)與托馬斯·斯特恩·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也對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思維活動有特別強烈的關(guān)注。將他們的詩論放在一起就會發(fā)現(xiàn),其間有太多驚人的契合。

與瓦雷里、艾略特一樣,杜甫的寫作最突出一點,就是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高度結(jié)合。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七曰:“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在杜甫那里,“能事”與“苦心”是統(tǒng)一的,然而他更經(jīng)常地強調(diào)的是后者。所以他又說:“更覺良工心獨苦”(《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丹青引》)。正因為寫作中的苦心經(jīng)營,所以杜甫的創(chuàng)作論又特別緊密地結(jié)合了批評觀,“論文”二字,在他的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如“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春日憶李白》),“會待妖氛靜,論文暫裹糧”(《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論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范二員外邈、吳十侍御郁特枉駕闕展待,聊寄此作》),“把酒宜深酌,題詩好細論”(《弊廬遣興奉寄嚴公》),等等。托名李白所寫的那首“飯顆山頭逢杜甫,……總為從前作詩苦”,很能代表一般人對杜甫苦吟的印象,盡管“苦吟”二字對于別的詩人來說,往往潛含了智短力絀的意思。

事實上,瓦雷里和艾略特也可以劃歸“苦吟”型詩人。他倆都明確指出了批評與創(chuàng)作不可須臾分離的關(guān)系。艾略特在《批評的功能》中認為:“的確,一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部分勞動可能是批評活動;是篩濾,組合,構(gòu)建,抹擦,校正,檢驗:批評的令人生畏的辛勞,一如創(chuàng)造。”瓦雷里則在《詩與抽象思維》中說:“凡是真正的詩人必定是第一流的批評家。若對此有所懷疑,就根本不要設(shè)想什么是腦力勞動,這是一場與時刻的不平等、結(jié)合的偶然、注意力的渙散、外部消遣進行的抗爭。”所以,他主張作者在寫作中都得樹立起一個奇特的信念:“心中要有一個永恒的老主顧。”這樣理性的姿態(tài),使得他倆與西方自柏拉圖以來神靈附體的詩的發(fā)生學格格不入,而一心拆解浪漫主義迷思。他們對創(chuàng)作中的種種批評情狀興趣最濃。艾略特認為瓦雷里比別的詩人都更執(zhí)著地研究寫詩過程中詩人自己的心智活動,而他承認自己就同樣的主題也寫過一些東西,所以雷納·韋勒克說,“他本人的詩論多少可以與之相提并論—強調(diào)的是腦力勞動,詩體形式和詩節(jié)形式以及結(jié)構(gòu)。”在為瓦雷里的詩論英譯本所寫的序里,艾略特清楚地指出了這一重視人工安排的西方詩學淵源,最早的是賀拉斯的《詩藝》,最近的是愛倫·坡的《寫作哲學》。

這就不難理解,杜甫與瓦雷里、艾略特在談?wù)撛姷膭?chuàng)作時,都有極精湛的見解,而且出奇的一致。當然,瓦雷里和艾略特對詩的寫作過程中的各種勞動,以及這些勞動的性質(zhì)、狀況、目標的詳細描述,與杜甫以詩論詩的扼要表達當然有繁簡之別,但是,他們的論述,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杜甫相關(guān)論點的注釋和引申。所以,我打算在下面的比較分析中,以杜甫為經(jīng),以瓦雷里和艾略特為緯,援引后兩者來釋讀前者,更期望能夠相互發(f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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