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親和出殯,是北京胡同里最靚麗的兩道文化景觀。只要遠遠地一聽到歡快的喜樂,孩子們就會在院子里大喊:“娶媳婦的來啦!”人們就會爭先恐后地從四合院里走出來,站在大門口,看娶親的隊伍,想象紅花轎里蒙著蓋頭的新媳婦的美麗,評論吹鼓手的好壞,看送親人穿的衣服。直到隊伍過完,才會各自走回家去。我有個小學同學叫孫成立,他父親就是吹鼓手,他有時也跟他父親一起去隊伍里吹喇叭,于是成了我們?nèi)嗤瑢W羨慕的對象。
如果是出殯的隊伍來了,那就更是壯觀,白花花一片穿孝服的人,還有和尚道士一路奏樂,后面是排滿一胡同的紙人紙馬。我們就會興奮地跟著隊伍走,直跟到燒化紙人紙馬的地方,看著孝子們跪地號啕,看紙人紙馬被燒成漫天飛舞的紙灰,才肯回家。
胡同里也有很窮的人家和乞丐,他們一般住在大雜院里。大雜院沒有四合院的格局,就是一個大院子住許多人家。多是平房,而不是有高高屋脊的瓦房?!案F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一點不假,我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常??匆娖甙藲q的小男孩,背一個柳條筐,沿著胡同揀爛紙。揀滿一筐,就可以送去賣一點錢。柳條筐太大,他們不能蹲下揀,所以他們都拿一根長竹棍兒,尖上釘一個長釘子,看見爛紙就啪的一下扎在長釘上,回手從肩上扔進柳條筐里,動作嫻熟得令人佩服。
女孩多是挎?zhèn)€籃子去堆滿爐渣的垃圾堆上揀煤核。北京吃飯取暖都需要煤,很多窮人家沒錢買煤球,就去揀別人燒過還沒燒盡剩一點黑心兒的煤核。她們的工具是一根一尺長的木棍,木棍的一端有兩個用粗鐵絲彎成的鉤子,用來扒煤灰。我常去看她們揀煤核,覺得這件事不難,自己也能干,但就是沒那小耙子,很想借一把來用一用,可是不敢。有一天我爬上爐渣堆,看見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女孩在揀煤核,我用手扒開紅色的煤灰,揀出了四五個煤核,用手捧著,問她:“你要嗎?”她接過放進籃子里,然后很大方地問我:“你是不是想用這小耙子?”我自然大喜過望,快活地和她玩了半天,從此我倆成了好朋友。她的名字叫大鏡子,她媽死了,她跟著姥姥,全家靠她爸拉洋車糊口。她家就在大雜院里,一間小平房,白天進去也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她趕上了好時候,很快解放了,后來她還上了大學,嫁給了一個海軍。
胡同里更窮的就是乞丐了,大家管他們叫要飯的,他們穿得很破爛,有老人,也有孩子,挎一個籃子,里面有個碗,他們住在哪里,我不知道,聽大人說他們住在城墻根兒底下的窩棚里,但那里我沒去過。
另有一種討錢的叫“耍骨頭的”,他們手拿一扇牛的肩胛骨,骨頭邊上掛滿小鈴鐺,一晃,就嘩嘩響。他們多是站在商鋪前討錢。這些人真的很聰明,他們能當場有針對性地編順口溜,開始是說吉祥話,很詼諧,如果商鋪老不給錢,就開始編不好聽的了。所以商鋪老板見他們來了,一般會很快給他們一些錢。有的還會笑著說:“來一段?”他們就會立馬編一段好聽的。他們說段子也叫數(shù)來寶,比較有名的一個段子是:“出大門,邁大步,眼前來到棺材鋪。這里的棺材真叫好,裝進死人活不了,裝進活人跑不了。”有一天我在表姨家玩,我的鞋扣掉了,表姨正在給我釘鞋扣,就聽外面耍著骨頭說:“大嫂大嫂屋里轉(zhuǎn),手里拿著倆雞蛋。雞蛋里頭沒骨頭,給婆婆做碗紅燒肉。”我奇怪地問嫂子:“你拿雞蛋了嗎?”嫂子笑著說:“剛才還真打了倆雞蛋,想給你做西紅柿炒雞蛋呢?!蔽艺f:“他站在大門口,怎么就看見你打雞蛋了?”嫂子說:“他瞎編唄?!北硪搪犃?,馬上笑著對她兒媳婦說:“去給他幾個錢吧?!笨梢娺@些人的聰明,他估摸著那個時間主婦們都在廚房轉(zhuǎn)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