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英格力士》印象
讀王剛的這本新長篇,享受憂傷。
我很少在讀了一位未謀面的作家的書后,產(chǎn)生去認(rèn)識其人的沖動。錢鐘書先生說過,你覺得雞蛋好吃盡管吃,有什么必要非見那只下蛋的雞呢?誠哉斯言。但我也偶有例外,一次是在書店立讀了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以后,不但覺得非同尋常的好,而且想跟他認(rèn)識、侃談,后來他果然應(yīng)我之邀到我家來,相聚甚歡,以后又在我家樓下小飯館餐聚過兩次,可惜那不久以后他竟溘然仙去,令我神傷許久。另一次,是讀了王剛的《月亮背面》,也是托人知會,問能不能來聊聊?他來了,當(dāng)我由衷夸贊他寫得好時,他竟突然失態(tài),眼里涌出淚花來。我跟王小波和王剛約會時,早已是去職賦閑的邊緣人物,他們不棄,而且還很重視我對他們作品的反應(yīng),這多少令我有些意外。
我欣賞王剛的《月亮背面》,主要是覺得他對所描寫的人與事,不僅是熟稔,而且根本就是打那舞臺和人堆里滾過來的,因此也就不僅是一般的生動、深刻,可以說是力透紙背、入木三分。我沒有寫關(guān)于《月亮背面》的文章,但我口薦給很不少人,其中不乏比王剛還小一兩茬的年輕人,他們的反應(yīng)是一致認(rèn)為過癮有趣,聽到他們發(fā)出"投機(jī)活,投資死"這類言過其實的讀后感慨,我就覺得作為寫書的,王剛至少是已經(jīng)在種豆得豆了。
后來很少聽到王剛寫小說的消息,也跟他相忘于江湖。
忽然眼前來了本他的新長篇小說《英格力士》。我所期望的,是《月亮背面》的續(xù)篇,一讀,竟不是??赏鮿倿槭裁捶堑谜疹櫜还苁莵碜匀魏畏矫娴钠谕??他只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來寫。這樣的寫作出發(fā)點,使作品一開始便具有了成功的可能。
就人物、故事、細(xì)節(jié)、對話而言,我并不覺得有多么稀奇。"文革"以及那前后極左當(dāng)?shù)赖拇蟊尘袄镎闻c性的雙重壓抑,不說境外的寫作者,就是本土的作家,已經(jīng)都積累了不少的文本?!队⒏窳κ俊防飳懙降幕橥鈶倩蛘哒f是婚外的性關(guān)系,以及少年從性懵懂到性開竅,實在都太常態(tài),整本書里完全沒有性變態(tài),人性惡也都只能算是些小惡,所有的人物都平庸得那么可愛,這多少有些令我意外??赡苁峭鮿傊幌氚堰@本書寫成一部隱去實名的回憶錄或者是懺悔錄吧,他并沒有張開自己本來具有的想象力雙翅,我不用拘泥這個詞,我寧愿用恪守這個語匯--他在把握文本時,是在力圖恪守少年的鮮活記憶,他像羅丹從事雕刻一樣,在這部書里只是去掉那些他認(rèn)為是多余的東西,讓那記憶中的原生態(tài)準(zhǔn)確地顯現(xiàn)出來。這些素材如果讓另外的作家處理,或者王剛本人在另一種心境和寫作狀態(tài)下書寫,是很容易通過想象與虛構(gòu),將人物、情節(jié)原型變化得更豐富,更詭譎,也更具前衛(wèi)性和刺激力的,比如,那位仁慈的英語教師在深重的性苦悶?zāi)嗵独飹暝鷷r,他是完全可能在求歡失敗、偷窺失算、意淫難補(bǔ)的絕望中,轉(zhuǎn)而從那同性的忘年交方面去真誠而惶恐地尋求代償?shù)?。曹雪芹早借《紅樓夢》里賈母之口發(fā)表了這樣的宣言:"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現(xiàn)在書里的英語老師完全是被冤枉的,他站在"我"的肩上并沒能窺視到那位美女的胴體,其實,就是他完全看清楚了,并在窺視中禁不住自慰,又怎么著?如果是莫泊桑,或者是列夫· 托爾斯泰,會對筆下的這一人物這一情節(jié),持怎樣的心懷?如果我們對此的猜測結(jié)果還會有所分歧,那么,如果是放在大江健三郎或者奈保爾筆下,我們的答案恐怕就很容易趨于一致了,而在所有這些作家的筆下,這位紳士風(fēng)度的英語教師仍然能保持其令讀者心悸的超常仁慈。
作為籠罩全書的意象,那本厚大的詞典,以及"英格力士"這個作為書名的符碼的意蘊(yùn),表達(dá)力度都還欠缺。語言文字是文化的載體。"英格力士"的文化魅惑力,主人公對這一在當(dāng)時尤具魔鬼特性的魅惑的內(nèi)心反應(yīng),應(yīng)該有更細(xì)化的揭示。這是我未能感到滿足的地方。
但我對整部作品的敘述策略,或者說敘述語調(diào),或者根本就不是先理性地加以設(shè)定,而是從內(nèi)心里汩汩流淌出的敘述情調(diào),非常地滿足。
這正是我所渴望的。也是我打算向讀者推薦的。那貫穿全書的情調(diào),就是憂傷。有評論家指出,書中英語教師的形象浸泡在仁慈的情懷里,仁慈是高貴的品質(zhì),而高貴的品質(zhì)常需借助憂傷的情緒加以提升。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暴君一旦憂傷,那么或者大赦政敵,或者暫放屠刀。而卑微的存在一旦不知憂傷為何,也可能做出極其殘暴的事情來。
來來來,來讀《英格力士》,享受憂傷。在這本書的第53 頁,作者,也應(yīng)該就是小說里的"我",敘述到那位英語教師時這樣寫道:"我常問自己:在記憶里,每當(dāng)面對他的微笑時,為什么你總是傷心?"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能夠憂傷,這人就有福了。
當(dāng)今世道里,許多人憂而不傷,愁而不傷,恨而不傷,怒而不傷,傷感成了稀罕的生命情緒,正因為如此,《英格力士》具有上個世紀(jì)德國史托姆《茵夢湖》那樣的適時出現(xiàn)的魅惑力,它能提醒國人:你為什么不懂得憂傷?
憂傷催人懺悔,憂傷促人寬容。憂傷如果不能潔凈世界,起碼可以潔凈自我。一位去世多年的文化界前輩陳荒煤--我不知道如今的年輕人還有幾位能知道他是誰,但他在上個世紀(jì)曾是頗有影響的人物--對我說過:"我最不喜歡\'淡淡的哀愁\'那樣的提法。"我不知道"淡淡的哀愁"是誰的提法,但我聽到這個提法一點也不反感。陳荒煤年輕時候是位小說家,其《長江上》一篇曾產(chǎn)生影響。他送了我一本"文革"后新印的小說集,讀《長江上》,我讀出了淡淡的哀愁。他最后一篇小說題目叫《在教堂里歌唱的人》,盡管他努力地從其文本里剔除憂傷的因子,令其彌漫著豪邁的革命強(qiáng)音,但他那題目就仍然還是引出了我這個讀者的淡淡哀愁--就寫小說而言,他真是退步得太快了。他沒有"身后有余忘縮手",隨著革命的進(jìn)程,他縮手不再弄小說,成為了主管電影的一位文化官員,但還沒等到"文革"正式開始,他就因支持拍攝《林家鋪子》《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大毒草"而被揪出批判,后來更身陷囹圄,直到"四人幫"倒臺才恢復(fù)自由并回到文化中心,我跟他結(jié)識時,他一定是已經(jīng)深諳這樣一個不成文的"道理"--就人類諸般情緒而言,若加以政治判斷,則憂傷絕非革命所能容納的情緒,"眼前無路想回頭",作為一個過來人,他是語重心長地教誨我:莫與"淡淡的哀愁"為伍--危險!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