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被底層人復雜、巨大的精神世界淹沒了,他看到了“精神想象過程”作為一種自我調節(jié)對于在現(xiàn)實生存夾縫中艱難存活的底層人的意義,但是,卻不愿挑明這種意義的虛假性和循環(huán)性。這并不是說劉震云沒能以一種批判的姿態(tài)去看待這樣的精神世界,而是劉震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去評價他們的生活,這是他平民意識的一個基本立場。換言之,劉震云這里的平民立場意味著他理解他們的生活和情感,但是,卻拒絕承擔他們生活本質的“虛假性”。原因在于,作者認為,正是這種“虛假性”構成了底層人生活的全部意義,它在他們的心靈中生發(fā)出真實的情感和靈魂需求,那么,它也就有了它的真實意義。在自動放棄了知識啟蒙返回底層人生存內部世界之中后,作者發(fā)現(xiàn),沒有人去真正關注他們在想什么,而總是要求他們應該想什么,這是所謂的精英知識分子的致命盲點。因為對底層人來說,生活真正有意義的不是獲得了什么(因為很少有人有這樣的機會),而是你通過什么方式平衡了自己,平衡了你在社會中的位置。這樣,在劉震云的作品中,就有一個悖論性的存在:當作者在面對底層人無以豐富的言說時,他以最為充沛的情感深深投入其中,表達著他們的歷史欲望和現(xiàn)實要求以及真實的情緒狀態(tài),但是,當作品完成之后,我們卻看不到我們所渴求的向上的和生機勃勃的生活,整個民族處于一種無限的內耗之中,沒有力量,沒有明朗、健康的心態(tài),一種委頓、頹廢的氣質如暗流般潛伏在時代深處和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從這個意義上講,劉震云稱《一腔廢話》為真正的新寫實小說:
從《一腔廢話》開始我認為我真正開始了新寫實。這種寫實更接近我們人的生活,更接近我們人的本體,更接近我們人的真正的思想情緒。我覺得我們的思想情緒從白天到黑夜并不是按照別人給我們總結的那樣的物理時間在運作的。而是我們每一個人,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胡思亂想中度過的。胡思亂想是《一腔廢話》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點。
另一個基點就是每天我們舌頭的作用。我們說過的話,到底有多少話是有用的,我可以肯定地說,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廢話,都是胡說八道。聽一聽我們遍地打手機的人,飯桌上吃飯的人,談論的話題、話題的范圍、話題的節(jié)奏是按廢話的節(jié)奏來運轉的。但是,這不證明廢話沒有作用,我覺得這些胡說八道既然占了我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五,它就一定是上帝的安排,它肯定對我們的人生,對我們這個社會,對我們這個地區(qū),都有非常大的支撐作用。而且,這些飯桌上的笑話,包括黃色笑話,都充滿著創(chuàng)造力,看似荒誕,更接近真實。包括我們網上的帖子,網上的聊天,雖然說人名都是假的,話也是廢話,但是反映了我們此時此刻的非常真實的情緒。這些情緒是非常大的一代人的反映,也是一個社會的反映,也是這個地球的反映。我覺得大家說累了,我應該把它記下來,這是《一腔廢話》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基點。
只有語言在時代的街道上兀自狂奔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