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去了。劉震云成熟了,也老謀深算了?!?995年3月24日8時25分,小劉兒的姥娘去世?!盒闹械墓枢l(xiāng)因此斷裂。從此他再說自己是孤兒和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就不是一種說法和矯情了?!边@是真正的斷裂。從此以后,他開始了從少年的惡作劇到成年人的有意設(shè)局的蛻變,擺脫了由于姥娘的存在而產(chǎn)生的思維盲點,他給我們設(shè)下一個又一個圈套,讓我們絕望、流淚、難堪,不得不從自我陶醉中清醒,他卻毫不留情地揚長而去。也許,這對小說精神來說,是一次超越,是劉震云更為徹底的否定和懷疑精神真正誕生的時刻,“姥娘去了”給了劉震云新生的機會和可能,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走下去,走到姥娘的身后,去觸摸人類冰冷的存在真相;他可以超越通常意義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洞透樂觀時代境象背后的虛無和真相,徹底擺脫“道德”“啟蒙”之類的詞語對中國作家的精神束縛,擺脫對烏托邦主義情不自禁的幻想,從而進入更深層次的關(guān)于中國文化精神和人類存在本質(zhì)狀況的描述。但是,對作為小說家的劉震云來說,也可能正是需要警惕的時刻,過多的抽象場景可能會破壞感覺世界的渾然天成和豐富細微,枯燥的情感可能會導(dǎo)致小說命脈的逐漸衰弱,這將是致命的。因此,我仍然懷念“姥娘”在時的劉震云,有“姥娘”在,即使烏云滿天,即使“各種正當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在“故鄉(xiāng)”上空亂云飛渡,我們?nèi)匀荒芨惺艿綖踉票澈箨柟獾拇嬖冢匀荒芨惺艿阶髡哂阡隽髦小拔易詭h然不動”的鎮(zhèn)靜、幽默和信心;我仍然懷念那個在《故鄉(xiāng)面和花朵》第四卷中的1969年十一歲的“我”,當我們隨著那個十一歲的少年騎著心愛的自行車,上面掛著一塊新鮮的豬肉興奮急切地往家趕的時候,當我們隨著他上坡下坡去三十里外接煤車的時候,關(guān)于時光的記憶、大地的記憶、路邊每一棵樹的記憶和那碗面條的記憶都流回了我們的心中,那是一個充滿著時光的聲音和色彩的世界,你怦然心動而且為之會心微笑,那是一種很久遠的、濕潤的感覺。它不再屬于“關(guān)系”和“意義”的范疇,也不屬于“絕望”和“希望”的范疇,它把個體生命引入了時間、空間和大地的存在,人正是在這樣一個交叉點上尋找到自己的存在位置和生命痕跡的,并且由此開始對世界做出判斷?!肮枢l(xiāng)”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存在于劉震云的情感世界中。
“姥娘”是“故鄉(xiāng)”存在的理由和根據(jù)。有姥娘在,劉震云自由放縱地抒寫、發(fā)掘故鄉(xiāng)和世界的冰冷存在卻仍然充滿著激情,因為他知道,“姥娘”站在那里!他可以失望、批判、臭罵故鄉(xiāng)和在故鄉(xiāng)生存著的人而不真正絕望,因為他還可以看到姥娘親切、安詳而又充滿尊嚴的目光,這目光賦予了世界永恒的溫暖和意義!有了姥娘,他可以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一樣,盡管日復(fù)一日地?zé)o望地往山頂上推著巨石,但是,畢竟他還懷著對“大地的無限熱愛”,他胸中還有一股不息的激情讓他不斷前進、不斷尋找。
可是,姥娘去了。這位世紀末最后一位充滿著人類天然尊嚴的老人去了。失去了她,我們失去了一個世界,失去了對世界的希望和想象的方向,也失去了最后的被救贖的機會。留在這絕望的黑暗之中的我們怎么辦?劉震云沒有說,他的作品也沒有說,一切都歸于無涯的黑暗和沉默,并且戛然而止。
戲該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