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我觀新詩(4)

正統(tǒng)的與異端的 作者:藍棣之


哦,多么豪邁的“鋪一面大地,蓋一身太陽”!多么舒暢的“這個的手搭上了那個的胸膛”!多么活躍的“爬起來,抖一下,涌一身新的力量”。歇午工,我以為沒有什么能夠比這個寫得更加真實生動的了。有人說,《歇午工》無視階級社會的現象,美化了被壓迫者的生活;我覺得這是機械論,把生活定型化了。我看不出《歇午工》里有歌頌剝削階級的痕跡,它歌頌的是勞動,難道因為剝削階級利用勞動壓迫人民,因此連勞動本身也應該否定,應該不再歌頌了嗎?就我個人而言,我是聯系自己的生活經驗讀這首詩,將它和《老馬》等篇統(tǒng)一起來理解的,我認為它們可以互相參照,互相補充。但是,《歇午工》寫得樸素,灑脫,自然,留給人們以想象的余地;《老馬》雖然是象征的,看起來卻還是實了一點,露了一點,多了一點。由于《詩刊》的關系,我也讀了卞之琳的詩,特別喜歡他的《寒夜》,它讓我感覺到了他要描述的東西。我本來認為聞一多之所以稱賞臧克家的《生活》,原因之一就因為在《烙印》的大量客觀描寫的詩篇中,《生活》是主觀抒發(fā)較多的一篇,正是這種主觀抒發(fā),使讀者直接摸著了詩人的心靈,或者如聞一多說的“詩的動機”——一個詩人寫作的“基礎”。卞之琳的《寒夜》純是客觀描寫,沒有一點主觀述說,需要讀者細細琢磨和思索。這時,除了新詩究竟以客觀描寫為主還是以主觀抒發(fā)為主外,我的頭腦里又出現一個問題:是寫得清楚明白些好呢,還是寫得隱晦曲折些好?這里牽涉到懂與不懂的問題。我是贊成文藝作品應該讓讀者懂的,從思想情緒一直到表現的語言和技術,無論怎樣高妙新穎,都應該讓讀者懂。至少在作者一邊說是這樣。記得魯迅曾經說過:“世間本沒有別的言說,能比詩人以語言畫出自己的心和夢,更為明白曉暢了?!笨梢娮霾坏矫靼讜詴?,不是由于別的,倒是因為我們詩人的藝術水平太低的問題。不過與此同時,我們也反對粗淺露骨的表現,反對在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詩里把話說盡,不給讀者留有想象的余地。如果一個詩人確有才能,而又盡了自己表達的能力,人們還是不懂,那恐怕是另一回事,要從讀者那邊找尋原因了。我不反對朦朧詩,并且認為將詩寫得含蓄一點是好的,中國一向重視意在言外,即小見大,使讀者從思考中獲得余味無窮的感覺;至于語言的簡練,那更是一切詩歌共同的要求,因為這樣才便于吟味和咀嚼。但這并不是說,凡是晦澀難懂的便是好詩,有人故作高深,力求難懂,甚至獵異炫奇,搔首弄姿,以賣弄其名士才情。其實這是對詩的魅力的誤解,也是詩人本身淺薄無知的一個自我暴露:不足為訓。

能懂是一切文藝作品應當具備的條件。但自“五四”以來,一直有人在寫難懂的詩,例如李金發(fā)就是。三十年代我嘲笑過邵冠華,因為他寫了“河水如呆立的棺”那樣古怪的詩句;四十年代我又嘲笑過路易士,因為他在《不朽的魚》里說,“我是一尾抽板煙的青空的魚,游泳的太陽?!彪m然我的嘲笑別有一點政治原因,但無法懂得這些詩句的含義卻是主要的,在文章里順便掃一下,無非是勸告他們不要將新詩引入死胡同。不過,我心里明白:他們確實是想寫好新詩的,只因不滿于當時充斥詩壇的毫無詩意的順口溜式的政治詩,而又誤解了詩的魅力,這才墮入魔道,寫出難懂的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詩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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