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喜歡艾青重新執(zhí)筆后寫的《魚化石》，以為這是他近年來少有的佳作之一?？上Т魍鏇]有寫過同一命題的詩篇，可以供我們并舉朗誦。但卞之琳是寫了的。藍棣之同志還專門提到它，說這首詩“充滿著中、西方文學的典故，以個人的自由聯(lián)想相串綴，不經(jīng)說明，第三者是很難揣摩的”。卞之琳的《魚化石》有個加括號的副題：（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收入《十年詩草》時大概沿用了《裝飾集》（我沒有見過這本書）的舊例，有一篇《魚化石后記》；作為“另外一輯”補收在增訂本《雕蟲紀歷》的時候，又將《后記》分成為四條注釋。誠如藍棣之同志所說，沒有這些注釋也許無法揣摩詩人的真意，不過，有了這些注釋仍然需要仔細領(lǐng)會和端詳。之琳的注釋是一點都不含糊的。艾青的《魚化石》沒有注釋，一讀便懂，收入《歸來的歌》含義就更明白。我非常佩服詩人們對魚化石的敏感，這實在是個好題目，但他們表現(xiàn)的藝術(shù)悟性是不同的。卞之琳寫的是哲理詩，“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即使無可奈何，且喜生生不息。艾青則從生活里撿到自己的感情，更多一層現(xiàn)實意義，且看：

動作多么活潑，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躍，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發(fā)，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埋進了灰塵；

過了多少億年，

地質(zhì)勘探隊員，

在巖層里發(fā)現(xiàn)你，

依然栩栩如生。

過了多少億年，依然栩栩如生，此之謂魚化石。想當初，浮沉，跳躍，旺盛的精力和活潑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凝固住了，成為永恒的化石。哦，一聲霹靂就沒頭沒腦地蓋住了。這是地震！這是火山爆發(fā)！這個突然的變化使一切都失去了自由，自然世界的和人類社會的，一下子都凝固住了。詩人接著低吟：

但你是沉默的，

連嘆息也沒有，

鱗和鰭都完整，

卻不能動彈；

你絕對的靜止，

對外界毫無反應(yīng)，

看不見天和水，

聽不見浪花的聲音。

盡管鱗和鰭都完整，埋在巖石里面的魚卻無法動彈，連一絲嘆息也沒有，它有的只是沉默，沉默，無休無止的沉默。魚離不開水，人離不開和水相接的天。自由在天邊召喚，詩人渴望聽見自由的聲音，好比魚的渴望聽見浪花的聲音。然而聽不見。于是讀者也不得不沉默了。幸而艾青是樂觀的。就像卞之琳領(lǐng)悟“生生之謂易”一樣，艾青也終于覺得：離開了運動，就沒有生命。而且

活著就要斗爭，

在斗爭中前進，

即使死亡，

能量也要發(fā)揮干凈。

我感到生命的充實，有一股溫暖的力量在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