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該不該拿賈寶玉來和你對比。魯迅說:“瓊林之中,遍被悲霧,然呼吸而領(lǐng)會者,惟寶玉一人而已。”寶玉是看到結(jié)局而珍惜如今的,他不肯到最后才哀嘆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他所有的焦慮都在于別人不肯陪他珍惜。
我說這些,是因為讀到你這段:“幼時讀《紅樓夢》,讀到賈政笞撻賈寶玉,賈母和賈政的對話,總是很受感動,眼睛濕潤潤的。按說,賈政和賈母都不是我喜愛的人物。后來才知道這是倫理。母子父子的倫理。薛寶釵勸說薛蟠,也很感動我,這是兄妹間的倫理。王熙鳳和平兒睡下,念叨賈璉在路途上,寫得也動人,這是夫妻間的倫理。”
我讀紅樓,從前喜歡黛玉湘云晴雯妙玉,甚至惜春,現(xiàn)在知道喜歡紫鵑了,喜歡這朵全心護花的小花骨朵。我也喜歡賈政和賈母了,因為知道他們的悲涼和不自在。這是讀了高陽《紅樓夢斷》十二本小說的緣故吧。讀《紅樓夢》會覺得寶玉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走了真好,白茫茫大地活該干凈;可是讀了《紅樓夢斷》,只覺得芹官你若走了,丟下一大家子人怎么辦。這,怕就是倫理對人的影響了。
先生,我和你都是悲觀的人,只是表現(xiàn)不同。你詞語金貴,寡言罕笑,我是個公認的話癆,能在不同人面前滔滔不絕重復(fù)同一套話而不自慚。
但是我總是覺得世間很多事情我是錯過的了,或者干脆沒我的份。我成天讀書,就像追著汽車跑,也知道追不上,就是想看看車上的是誰,我錯過的美好到底是什么模樣。
而你呢,你晚年也有這樣的時刻:“我每天晚上七八點鐘就要上床,其實睡不著,有時就把收音機放在床頭。有一天調(diào)整收音機,河北電臺,忽然傳出說西河大鼓的聲音,就聽了一段,說的是呼家將。我幼年時,曾在本村聽過半部呼延慶打擂,沒有打擂,說書的就回家過年去了?,F(xiàn)在說的是打擂以后的事,最熱鬧的場面,是命定聽不到的?!?/p>
我這幾年出門,多半會帶一本你的書,就像陪一個懶得出門的長輩出門。心里充實,歡悅,暖融融。那次去開封開會,片紙未買,自是書福尚淺,不敢怨及中原城郭。幸有你的最后一本隨筆集《曲終集》傍身。與會嘉賓都在某農(nóng)家樂院落里晚宴,我吃幾口便跑出來,天已黑了,坐院落一角,借紅燈籠看這本《曲終集》。眼前院落,雞靜鴨閑狗寂寂,看你談讀漢書感觸,如晤如對如面談。孔門講究如沐春風,我當時只覺得,愿歲歲年年,共此秋風。
你是不喜歡開研討會的,你曾在給一個同行的信里說,不如拿開討論會的時間,多回幾次老家。然而這段話你沒有發(fā)出去,你刪了,后來是發(fā)在《蕓齋斷簡》里,題曰《刪掉的忠告》。是生活教你欲言又止的,這些在你晚年的《耕堂劫后十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這十種集子,都是有情有致的小開本,我到處搜羅,現(xiàn)在有了《晚華集》 《秀露集》 《遠道集》 《尺澤集》 《如云集》 《澹定集》 《曲終集》,還缺《陋巷集》 《老荒集》 《無為集》。沒事,慢慢搜去,這是個美好的任務(wù)。我的《曲終集》是你的簽名本,簽給另外一位老先生的,他也故去了。請你們兩位一并放心,這書我會收藏好。
收藏歸收藏,你的書我也是舍得借人的,只要斷定人家能讀,喜不喜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