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天堂俯瞰人間,無論什么東西看起來都怪怪的。你大概能想象得出,從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比站在摩天大樓上俯視,地面上的東西看起來就像螞蟻一般渺小。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得見世界各地正在離開肉體的靈魂。
霍莉和我經(jīng)常審視人間,把目光停留在各個角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上幾秒鐘,想看看在這個尋常的時刻,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有時靈魂會飄過活人身旁,輕觸活人的肩膀或臉頰,然后繼續(xù)飄向天堂。活人通??床灰娝廊?,但有些活人似乎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發(fā)生了變化:有人會說忽然感到一陣寒氣,還有一些死者的伴侶會從夢中驚醒,赫然發(fā)現(xiàn)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床前、門口,或是幽靈般輕飄飄地搭上公交車。
我離開人間時,與一個名叫露絲的女孩擦肩而過,她和我同校,但我們不是很熟。在我的靈魂尖叫、哭泣著離開人間的那個晚上,她剛好站在我飄往天堂的路上,我沒辦法不碰到她。我剛剛失去了生命,還是在那樣的暴行中失去的,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路徑,也沒時間多想,只希望盡快得到解脫。當(dāng)你跨過生死線時,生命就像一艘駛離岸邊的船,漸行漸遠;死亡則像一條繩索,你緊緊抓著它,隨著它晃動,只希望它把你帶得遠遠的,離開眼下的這個地方。
就像在牢里獲準(zhǔn)打一通電話的犯人,我拿起電話卻撥錯了號碼—我經(jīng)過了露絲·康納斯身旁。當(dāng)時,她站在伯特先生銹跡斑斑的紅色菲亞特汽車旁邊,我飛快地飄過她身旁時,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臉。我想在離開人間之前,最后一次觸摸活人的臉,在這個非同尋常的少女的臉頰上,感受我與人間最后的聯(lián)系。
十二月七日早晨,露絲跟她媽媽抱怨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境栩栩如生,感覺像真的一樣。她媽媽問她這話是什么意思,露絲回答說:“我正走過老師的停車場,忽然間,我看到一個蒼白的鬼影從球場外面向我飛過來?!?/p>
康納斯太太邊聽邊攪拌鍋里的硬麥片粥,她看著女兒揮舞著像她爸爸一樣修長的手指,比手畫腳地訴說著。
“我感覺得到那是個女鬼,”露絲說,“她從球場上飄起來,眼神空洞,身上披了一件像包干酪的布似的白紗。透過那層薄紗,我可以隱約看到她的面容,她的鼻子、眼睛、臉頰和頭發(fā)?!?/p>
康納斯太太從爐子上端下麥片粥,把爐火關(guān)小?!奥督z,”她說,“你的想象力又開始作怪了?!?/p>
露絲明白她最好閉嘴。她再也沒有提起這個不是夢的夢,即使十天之后,我的死訊傳遍了學(xué)校,她也沒有再說些什么。我的死訊像所有恐怖故事一樣,被同學(xué)們添油加醋,講得比真正的事實還要可怕。但細節(jié)卻還是沒人知道,比方說,兇殺案究竟怎么發(fā)生的?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兇手是誰?大家眾說紛紜,后來竟傳出我的死和魔鬼祭祀有關(guān),兇殺案發(fā)生在午夜,頭號嫌犯則是雷·辛格。
雖然百般嘗試,我仍然無法傳達給露絲一個重要的信息,告訴她我的銀手鐲在哪里。迄今為止,還沒有人找到銀手鐲,我覺得它說不定能幫助露絲解開內(nèi)心的困惑。手鐲原本就躺在田野中,等著被人撿起來,認出它來,想到:啊,這就是線索。但現(xiàn)在銀手鐲已不在玉米地里了。
露絲開始寫詩。既然她媽媽以及和藹可親的老師都不愿意分享她這些黑暗的親身經(jīng)歷,她只好借詩句來傳達事實了。
我多么希望露絲能到我家里,和我的家人談?wù)劇5嗣妹弥?,家人從沒有聽過露絲這個名字。露絲是那種上體育課大家挑選隊友時,倒數(shù)第二個才會被選中的女孩。上排球課時,每當(dāng)球傳向她所在的地方,她只會畏畏縮縮地站在原地,任憑球掉在地上,隊友和體育老師費好大力氣才能忍住抱怨,一聲不吭。
媽媽坐在玄關(guān)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爸爸跑進跑出。爸爸精神緊張,盡職盡責(zé),一刻也不放松地盯著他的妻子、兒子和他僅有的女兒的行蹤。與此同時,露絲也確定她在夢里看到的是我,于是悄悄做了些事情。
她把以前的學(xué)校年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用她媽媽做刺繡的天鵝形剪刀剪下了我在課堂上、化學(xué)社以及參加其他課外活動時的照片。我眼看著她愈陷愈深,卻仍謹慎觀察。直到圣誕節(jié)前一周,她在學(xué)校走廊上目擊了一件事情。
事關(guān)我的朋友克拉麗莎和布萊恩·納爾遜。布萊恩有著讓女孩子目不轉(zhuǎn)睛的厚實肩膀,但他的臉總讓我想起裝滿稻草的粗麻布袋,因此我叫他“稻草人”。他總是戴一頂松松垮垮的嬉皮帽,在學(xué)生休息室里抽手卷的香煙??死惿矚g用淡藍色的眼影,這對我媽媽來說是個危險的預(yù)警信號,但正因如此,我一直相當(dāng)欣賞克拉麗莎,她能做那些我爸媽不準(zhǔn)我做的事,比方說,挑染一頭長發(fā),穿流行的厚底鞋,放學(xué)之后抽煙。
露絲走向他們,他們卻沒看到她。她抱了一大摞從社會學(xué)老師卡普蘭太太那里借來的大部頭書,都是些早期的女性主義著作,她把書脊面向自己,這樣大家就看不到她抱的是什么書。露絲的爸爸是個建筑商,他幫露絲做了兩條極其結(jié)實的彈性書帶作為禮物,露絲用兩條帶子把懷里的書兜住,準(zhǔn)備利用假期時間把這些書讀完。
克拉麗莎和布萊恩正在咯咯地笑,他把手伸進她的襯衫里,手伸得愈高,她就笑得愈厲害。但她不停地扭動,還微微后移了一兩英寸,以免他做得太過分。露絲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樣低下頭,目光移向別處,假裝什么也沒看到似的跑開。對大多數(shù)事情,她一向置身事外。但大家都知道克拉麗莎是我的朋友,所以她決定站在那里看著。
“來吧,親愛的,”布萊恩說,“愛我一點點嘛,一次就好?!?/p>
我看到露絲一臉厭惡地撇著嘴,我在天堂也是同樣的表情。
“布萊恩,不行,不能在這里?!?/p>
“那么,我們到玉米地里去吧?”他對她耳語。
克拉麗莎緊張地傻笑起來,但仍輕輕地用鼻子輕觸布萊恩的頸肩,但她最終還是拒絕了他。
在這之后,有人撬開了克拉麗莎的寄物柜。
剪貼本、胡亂塞在柜子里的照片、布萊恩背著克拉麗莎藏在她柜子里的大麻,全都不見了。
露絲從未體驗過吸食大麻后神魂顛倒的滋味,當(dāng)天晚上,她拿了她媽媽細長的“摩爾100”褐色淡煙,掏光里面的煙草,把大麻塞了進去。她拿著手電筒坐在工具間里,一邊看著我的照片一邊抽大麻,她抽得很兇,連學(xué)校的那些癮君子也抽不了那么多。
康納斯太太站在廚房的窗前洗盤子,她聞到工具間傳來陣陣煙味。
“我覺得露絲在學(xué)校里交了幾個朋友?!彼龑φ煞蛘f??导{斯先生正端著咖啡,坐在那里看晚報,工作了一天之后,他累得沒精神多想。
“挺好?!彼f。
“我們女兒或許還有點希望?!?/p>
“她向來有希望?!彼f。
稍后,露絲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她在手電筒微弱的光線下待了太久,再加上抽了八支卷了大麻的香煙,眼前幾乎一片模糊。她媽媽微笑地看著她走進來,告訴她餐桌上有個藍莓派。過了好幾天,當(dāng)她不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之后,她才逐漸清醒過來,也才知道自己在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下,居然一口氣吃完了整個藍莓派。
我的天堂里經(jīng)常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臭鼬味,我在人間就一直喜歡這種氣味。每當(dāng)吸入這種氣味時,我不僅能夠聞到,還可以感受到這種氣味的力量。臭鼬受到驚嚇才會放出這種強烈、持久的臭氣,其間混雜著恐懼,卻也蘊藏著御敵的力量。弗蘭妮的天堂里充滿了純凈的上等煙草味,霍莉的天堂聞起來則像金橘的味道。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廣場的露臺上觀看:我看到克拉麗莎逐漸把我拋在腦后,在布萊恩身上尋求慰藉;我看到露絲在家政教室附近的角落,或是餐廳外面靠近護理站的一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克拉麗莎。剛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隨心所欲地看到學(xué)校發(fā)生的大小事情時,我像喝醉酒般興奮。我看到足球隊助理教練偷偷地送巧克力給已婚的自然老師,還看到啦啦隊隊長極力想引起某個壞男孩的注意—這個男孩不知道犯了幾次校規(guī),被幾個學(xué)校開除過,次數(shù)多到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我還看到美術(shù)老師和他的女朋友在暖氣間做愛,也注意到校長對足球隊助理教練青睞有加。我的結(jié)論是這個助理教練是全校最陽剛的人物,但他那方方正正的下巴讓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每晚回公寓的路上,我都會經(jīng)過一排老式的街燈,我曾在舞臺劇《我們的小鎮(zhèn)》里看到過這樣的街燈—鐵鑄的燈桿頂端彎成一道弧形,上面懸掛著燈泡。和家人一起看戲時,我覺得這些燈泡就像是一個個又大又沉的發(fā)光漿果,所以一直都沒有忘記。在天堂的街道上,我故意走到街燈底下,這樣一來,就好像回家的路上我的影子在采摘漿果。
有天晚上,觀察完露絲之后,我像往常一樣踩著街燈的影子回家,半路上碰到了弗蘭妮。廣場上空無一人,前方吹起一陣旋風(fēng),落葉隨風(fēng)旋轉(zhuǎn),緩緩上揚。我停下來看著她,目光停駐在她眼角和嘴邊的笑紋上。
“你為什么發(fā)抖?”弗蘭妮問道。
雖然天氣濕冷,我卻不能說自己是因為天氣而發(fā)抖。
“我還是忍不住想媽媽?!蔽艺f。
弗蘭妮微笑著拉住我的左手,放在她雙手之間。
我好想輕吻她的臉頰,或是讓她抱抱我,但我什么也沒做,只是眼睜睜看著她慢慢離開,藍色的衣裙?jié)u漸遠去。我知道她不是媽媽,我不能這么欺騙自己。
我轉(zhuǎn)身走回廣場上的露臺,濡濕的空氣沿著我的大腿蔓延到手臂,無聲無息地沾上我的發(fā)根。我想到晨間的蜘蛛網(wǎng),網(wǎng)上沾滿了有如珠寶般的露珠,可以前我總是不假思索,手輕輕一揮就毀了它們。
十一歲生日那天早上,我一大早就起了床,大家都還沒起來,反正我是這么認為的。我偷偷摸摸地走下樓,朝飯廳看了又看,我猜爸媽肯定把禮物放在了飯廳,可那兒卻什么也沒有,餐桌還是像昨晚一樣空空如也。而等我一轉(zhuǎn)身,就看到客廳里媽媽的桌上擺了一樣?xùn)|西,媽媽的桌子相當(dāng)別致,桌面永遠一塵不染,我們管它叫“付賬單的桌子”。此刻,桌上有一沓包裝紙,中間擺了一個還沒有包好的相機。我一直想要一部相機,我已經(jīng)苦苦哀求了好久,早已認定爸媽不會買給我。我走過去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它,那是一部傻瓜相機,旁邊還擺著三卷膠卷和一個方形閃光燈。這是我的第一部相機,有了它,我就可以實現(xiàn)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的夢想了。
我四下觀望,一個人影也沒有,隔著半開半掩的百葉窗,我看到了格雷絲·塔金。(媽媽習(xí)慣把百葉窗拉得半開,她說這樣房子看起來“又親切又矜持”。)格雷絲住在街尾,在一所私立學(xué)校上課,我看到她腳踝上綁了東西在街上走來走去,趕快裝上膠卷開始用鏡頭偷偷追蹤,想象著自己長大后追蹤野象和犀牛的情景。我現(xiàn)在躲在百葉窗后面,長大后說不定就藏身在高高的蘆葦叢間。我用沒有拿相機的那只手提起法蘭絨睡衣的下擺,靜悄悄地,甚至可以說是鬼鬼祟祟地跟著格雷絲移動,走過家里的客廳、前廳,一直跟到房子另一邊的休息室。我看著她的身影越走越遠,忽然想到要是跑到后院的話,就不會有東西阻擋我的視線了。
因此,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后,卻發(fā)現(xiàn)早已有人打開了通往后院的小門,門大敞著。
一看到媽媽,我立馬把格雷絲忘得一干二凈。但愿我能夠描述得更清楚—我從沒見過媽媽坐得這么筆直,神情卻又這么恍惚。她面向后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鋁質(zhì)折疊椅上,手里拿著個淺淺的碟子,上面放著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媽媽還沒涂口紅,所以咖啡杯邊緣沒有口紅印,或許她晚一點才會涂口紅吧。但她是為了誰裝扮自己呢?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為爸爸?還是為我們?
“假日”坐在喂小鳥的水盆旁快樂地喘著氣,它專注地看著媽媽,沒有注意到我。媽媽直視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了無窮的遠方。在那一刻,她不像我的媽媽,而像一個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人。我從未見過媽媽臉上呈現(xiàn)出這樣的神情,她臉上的肌膚白皙,沒有化妝依然柔嫩水潤,睫毛與雙眼完美地融為一體。媽媽在酒柜里藏了一些裹著巧克力的櫻桃,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的時候,總是纏著媽媽,叫她“海眼姑娘”。此時我終于知道爸爸為什么這樣叫媽媽,我本來以為是因為媽媽的眼睛是藍色的,現(xiàn)在我才知道是因為媽媽的眼神深邃,有如神秘莫測的大海,讓我看了都有點害怕。我靈機一動,沒有多想什么,只是憑直覺想這么做:我要趁著“假日”還沒有看到我、聞到我的氣味,趁著草地還籠罩在濕漉漉的薄霧之中,趁著清晨小草上的露珠尚未蒸發(fā),趁著媽媽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趕快拿起我的新相機,捕捉這一刻。
等到柯達公司把照片裝在一個厚重的大信封里寄回來,我一眼就看出這張照片與眾不同。只有在這張照片里,媽媽才是阿比蓋爾。我拍照的那一刻,她全然不知。隨著我“咔嚓”一聲按下快門,她又變回三個孩子的媽媽、快樂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蒔花弄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滿面的鄰居。媽媽的眼睛有如汪洋,里面埋藏著說不盡的失落,我以為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了解她,但我只有在那一天才想到這個問題。我在世時就看到過這么一次,之后也就輕而易舉地忘了媽媽內(nèi)心深處的阿比蓋爾。我只迷戀我所熟悉的媽媽,渴望永遠在她的呵護之下。
我正在天堂的露臺上想著那張照片,想著媽媽,卻看見琳茜在半夜里悄悄起床,躡手躡腳地穿過了走廊。我像電影里探頭探腦的小偷一樣看著她,知道她想去我的房間,也知道她毫不費力就能打開我的房門,但她打算到我房里做什么呢?我的房間已成了家里的禁地,媽媽碰也不碰。出事當(dāng)天我匆忙出門,來不及鋪床,到現(xiàn)在我的床還是當(dāng)時的樣子。我的花斑河馬寶寶依然躺在被子和枕頭中間,那天早晨換上黃色的喇叭褲之前本來想穿的一套衣服,現(xiàn)在也還原樣擺在床上。
琳茜走過房里柔軟的小地毯,摸了摸床上被我一怒之下揉成一團的海軍裙和紅藍相間的針織背心。琳茜有一件同樣款式、同樣質(zhì)地的橙綠相間的背心。她拿起我的背心,把它攤平在床上,細細地撫平褶皺。背心實在不好看,卻顯得如此珍貴。她輕撫我的背心,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琳茜的手指輕輕劃過我床頭柜上的金色托盤,盤里放了各式各樣的徽章,都是參加選舉或是學(xué)?;顒拥脕淼?。我最喜歡的是一個粉紅色徽章,上面寫著“嬉皮傻子談情說愛”,那是在學(xué)校停車場撿來的,媽媽說我可以留下來,但我必須保證不戴著它上學(xué)。我在托盤里擺了很多徽章,還把一些徽章別在爸爸母校印第安納大學(xué)的巨幅旗幟上。我以為琳茜想拿一兩枚徽章,但她沒有,甚至連碰都沒碰。她只是用手指輕輕地撫過托盤上的每樣?xùn)|西。過了一會兒,她看到托盤下有個東西露出白色的一角,便小心翼翼地把它拉了出來。
托盤下壓的是那張照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口結(jié)舌地坐到地上,手上仍握著照片。她好像被困在帳篷中,全身上下被繩索團團捆住,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拍照的那天早晨,我才看到媽媽陌生的一面,琳茜和當(dāng)時的我一樣,也從未見過媽媽的這一面。她看過這卷底片中的其他照片,照片中的媽媽一臉倦容,但依然面帶微笑;照片中媽媽和“假日”站在門前的茱萸樹下,陽光透過樹梢灑落在她的睡袍上,灑下點點光影。但我私藏了這張偷拍的照片,媽媽有她神祕的、我們都不知道的一面,只有我看到過這一面,我不愿與其他人分享。
我第一次跨過陰陽界純屬意外,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巴克利在睡覺,媽媽帶琳茜去看牙醫(yī)。那一周家里每個人都達成共識要努力照常過日子,爸爸給自己指派了一項任務(wù),他要把樓上的客房整理干凈,他向來把這里當(dāng)書房用。
祖父曾教爸爸在空玻璃瓶里建造帆船,媽媽、妹妹和弟弟都覺得這沒什么,我卻非常感興趣,爸爸的書房里到處都是裝了帆船的玻璃瓶。
爸爸在查茲·福特保險公司上班,終日與數(shù)字為伍,工作勤勉、盡職盡責(zé)。晚上下班之后,他喜歡閱讀南北戰(zhàn)爭之類的書籍,或是做瓶中船放松身心。每當(dāng)準(zhǔn)備揚帆時,他總是大聲叫我過去幫忙。此時帆船已緊緊地粘在玻璃瓶底部,我跑進書房,爸爸叫我把門帶上。通常我一關(guān)上門,媽媽就搖鈴叫大家吃飯,媽媽對那些她沒有參與的事情,似乎特別有第六感,但如果媽媽的第六感失靈,沒有叫我們下去吃飯,我的任務(wù)就是幫爸爸扶好玻璃瓶。
“扶直,”爸爸說,“你是我的大副?!?/p>
瓶口留了一條棉線,爸爸輕輕一拉,哇!帆布緩緩升上桅桿,普通的帆船就成了快帆船,我們也大功告成。我每次都想拍手慶祝,但我扶著玻璃瓶,空不出手來鼓掌。接下來,爸爸用蠟燭燒熱拉直了的衣架,把衣架伸進玻璃瓶里,迅速地把瓶里遺留的棉線頭燒掉。他必須非常小心,稍有不慎,瓶里小小的紙帆就會起火,甚至“呼”的一聲,把我手上握的瓶中船燒成大火球。
爸爸后來做了一個木架取代我,琳茜和巴克利不像我一樣喜歡帆船,爸爸使盡招數(shù)想引起他們的興趣,試了幾次之后,他放棄了,自己一個人關(guān)進書房。對我們家其他人而言,每只玻璃瓶里的帆船看起來都一樣。
那天爸爸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和我說話。
“蘇茜,我的寶貝,我的小小水手女孩,”他說,“你總是喜歡這些比較小的帆船?!?/p>
瓶中船原本都在書架上,我看著爸爸把它們從上面取下來,在書桌上排成一列,然后拿起媽媽的一件撕成布條的舊襯衫開始擦拭書架。書桌下擺了一排又一排的空瓶,我們收集這些空瓶,準(zhǔn)備做更多的帆船。壁櫥里還有很多成品,有些是爸爸和祖父一起做的,有些是爸爸獨立完成的,有些則是我們父女倆合作的結(jié)晶。有些帆船保存得很好,只有船帆稍微泛黃,有些帆船隨著時光流逝船身已經(jīng)歪斜,有的甚至已經(jīng)倒塌。書架上還有一個在我出事前一周,在我手中忽然起火的瓶子。
他最先把這個瓶子摔得稀爛。
我心中一陣刺痛。他轉(zhuǎn)頭看看其他瓶中船,每個瓶子都留下了歲月的痕跡,每個瓶子都令他想起曾扶持瓶口的手:他過世父親的手、他死去女兒的手。我看著爸爸砸爛剩下的玻璃瓶,他一面喃喃地說“蘇茜死了”,一面把玻璃瓶砸向墻壁和木頭椅子。砸完之后,爸爸站在書房里,四周都是綠色的玻璃碎片。所有的玻璃瓶都被摔在地上,船帆和帆船的碎片散落于破碎的玻璃瓶間,爸爸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此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在爸爸面前現(xiàn)身:每片尖利的長條玻璃、每個閃閃發(fā)光的碎片上,都可以看到我的臉。爸爸低頭觀望,仔細搜尋房間的每個角落。太不可思議了!但只過了一秒鐘,我就不見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開始放聲大笑。那笑聲發(fā)自丹田,有如野狼的哭嚎。他笑得低沉又洪亮,在天堂的我聽了禁不住渾身戰(zhàn)栗。
他走出書房,穿過兩個房間,來到我的臥室。樓上的過道很窄,我的房門和其他房門一樣單薄,一拳就可以輕易地擊穿。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妝臺的鏡子砸爛,用指甲撕下墻上的壁紙,但他并沒有這么做,而是頹然地跌坐在我的床邊,低聲啜泣著,淡紫色的床單被他捏得皺成一團。
“爸爸?”巴克利問道。我的弟弟站在門口,一只手握著我房間的門把手。
爸爸轉(zhuǎn)頭,卻遏止不住眼中的淚水。他依舊緊抓著床單,緩緩地癱倒在地。然后他張開手臂,叫巴克利過來。通常他一叫,巴克利就會跑過來,但這次他叫了兩聲,弟弟才撲向他懷里。
爸爸把弟弟裹在床單里,床單還殘留著我的味道。他還記得我曾求他,允許我把房間漆成紫色,貼紫色的壁紙;他還記得他幫我把過期的《國家地理》移到書柜下層(我當(dāng)時已立志鉆研野生動物攝影術(shù));他還記得我曾是家中唯一的小孩,只是沒過多久,琳茜就出生了。
“我的小男子漢,你對我來說是多么特別啊。”爸爸緊抱著巴克利說。
巴克利抽身出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爸爸滿是皺紋的臉、泛著淚光的眼角,一臉嚴(yán)肅地點點頭,親吻了爸爸的臉頰,童稚的臉上充滿保護的神情。孩子對大人的愛,這樣的童稚之情是如此圣潔,連天堂里的人也做不到。
爸爸把床單圍在巴克利肩上,他記得我有時睡著睡著,會從高大的四柱床上跌到小地毯上,卻還能繼續(xù)呼呼大睡。他坐在書房的綠椅子上看書,被我摔下床的聲音嚇了一跳,趕快起身跑到我房間看究竟出什么事了。他喜歡看我熟睡的模樣,即使做了噩夢,甚至摔到硬邦邦的木地板上,我依然不會驚醒。在這樣的時刻,他確信孩子們將來一定會當(dāng)上總統(tǒng)、國王、藝術(shù)家、醫(yī)生,或是野生動物攝影師,孩子們夢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他們就能成為什么樣的人。
我死之前幾個月,爸爸又看到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是這次被單下面擠進了巴克利。巴克利穿著睡衣,抱著小熊,背對著我縮成一團,半睡半醒地吮著大拇指。爸爸當(dāng)時第一次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到做父親的不可能長生不老,不由得有些難過。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有三個小孩,這個數(shù)目讓他稍感安慰了一些。他想將來不管自己或是阿比蓋爾出了什么事,三姐弟至少還能彼此扶持。這樣,他的血脈就會由此延續(xù)下去,就算他風(fēng)燭殘年,兩鬢如霜,就算他有一天終于倒下,薩蒙家依然會像強韌的鋼絲一樣存續(xù)下去,直到永遠。
他在小兒子身上找尋大女兒的身影。他在內(nèi)心中大聲告訴自己:把愛留給生者吧。但我飄忽的影像卻像繩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后拉,拉,拉。他看著懷中的小男孩,“你是誰?”他喃喃問道,“你從哪里來?”
我看著爸爸和弟弟,心想我們在學(xué)校所學(xué)和現(xiàn)實的差距真大。學(xué)校里說生死之間涇渭分明,而事實上,生者與死者之間常常是朦朦朧朧,難分難解的。